舞女織雲(四)
織雲死死的握住宋可遇的手,不可置信的喃喃道:“他是怎麼死的?他的魂魄呢?憑空消失是什麼意思?他是怪我吧,因為我弄丟了他,所以他才小小年紀就丟了性命,天吶,我的小鈴鐺太可憐了,他不願意見我,他竟然這樣的怨恨着我啊。”
宋可遇把她緊緊攬在懷裏,想以此傳達給這個瀕臨崩潰的女人一點力量,他問冉不秋:“冉總,你不是幫這些有執念魂魄完成夙願的嗎?那你能不能盡職盡責一些,眼下這種情況,你們一般是怎麼處理的?”
冉不秋挑挑眉,不置可否,只轉而問織云:“生死薄已經查過了,陽間既沒有你兒子的肉身,也沒有他的魂魄,今晚我就送你回幽冥吧。”
“不!我不走!”織雲倉皇但異常堅決的回答,身體卻忍不住微微躲在了宋可遇的身後,“我的小鈴鐺,他不可能憑空消失,我丟了他一次,不能再丟第二次,他一定還在某個地方,等我去帶他回家,大人,您幫幫我吧。”
她說的哀聲凄婉,可冉不秋無動於衷。
宋可遇此時徹底對這位道貌岸然的“大人”失望了,他心裏早前的那點旖旎的小心思全部蕩然無存,冷冷的看了一眼冉不秋,將織雲扶坐到一旁的沙發上。
“織雲,我來幫你找兒子,我一定幫你找到小鈴鐺。”
織雲敷衍般感激的擠出一絲笑,卻顯然並不抱什麼希望。
宋可遇也不介意,理了理思路問:“你是怎麼和你兒子分開的,你還記得嗎?能詳細說說當時的情況嗎?”
“我怎麼可能忘記。”織雲平靜了一些情緒,哀哀訴道。
“那年......我才17歲,悄悄喜歡上了駐軍醫院裏的一個年輕醫生,他常來看望我,和我去后海邊散步,省下軍用罐頭偷偷帶給我吃,後來......我就有了身孕。那時局勢正亂着,一會兒這個老總打進來,一會兒那個司令打進來,每天戰火紛亂,沒個安寧。我爸爸開一間雜貨鋪,欠的貨款、房租實在還不起了,一天晚上突然決定帶着一家人連夜往北方逃難去。”
“可我捨不得那個醫生,何況我還懷了他的孩子。我也不敢和家裏人說,假裝隨他們走,往北走了幾天,心裏實在放不下,就留了一封信,偷偷跑了回來。誰想到那個.....那個肖什麼......”織雲說不下去,求助似的拿眼去看冉不秋。
冉不秋也不看他們,清冷的接道:“肖正央的護國軍。”
織雲忙討好的點點頭,“是是,肖大帥的護國軍......”
冉不秋“哧”笑一聲,“什麼大帥,不過一個土匪頭子。”
織雲不敢反駁,宋可遇道:“別理他,你說。”
織雲才繼續道:“我到了城外,護國軍攻進了濱城,去四周郊區征繳軍糧,可那年年景實在不好,家家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他們就去百姓家裏生搶,不想激起了民怨。他們這時候倒不敢硬碰硬了,便退回城裏,一邊封了城門,一邊安撫城外的流民。”
“我在城外和流民一起搭窩棚,吃麩皮,兩個月後才終於進了城。可是當我去駐軍醫院的時候,才知道,護國軍攻進來那天夜裏——也就是我們家舉家逃難的那天夜裏,醫生他,就隨着他們的部隊逃走了,誰也不知道他的消息。”
“我沒有了法子,跟之前在城外搭夥的一個大姐,回了她在遠郊的老家。一開始我們接了些糊紙盒、糊鞋底的活兒在家裏做,換幾個零錢。後來小鈴鐺生了一場重病,大姐為了幫我,差點把房子都典了,可是大姐自己也有兩個孩子要養啊。我實在走投無路,等小鈴鐺病好了,就狠心把他託付給大姐帶,自己回了城裏做工,賺了錢再託人寄回去。”
宋可遇打量她一下,“你做什麼工?”
“我先做了幾個月的絲廠女工,可賺錢太少......就去做了舞女。”
宋可遇:“那你怎麼和孩子失散的?”
“小鈴鐺5歲那年,我......生了一場急病,突然就病死了,沒來得及寄信告訴大姐。”
“那你工作的舞廳呢?你沒有相熟的朋友什麼的,他們不會去通知你的那位大姐嗎?”宋可遇疑惑道。
織雲囁嚅了一會兒,還是搖搖頭,小聲說:“我死的突然,大概沒人通知他們。就這樣突然沒了消息,小鈴鐺大概以為我拋棄了他,才會恨我吧。”
宋可遇靜默的看了一會兒織雲,隱約覺得她有所隱瞞,不過應該對尋找小鈴鐺也不那麼重要了。
“我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你還記得當初你寄養小鈴鐺的那位大姐,她家具體的位置嗎?”宋可遇第一反應是去公安局,不過就他的常識來看,戶籍科的資料,應該記錄不到當初軍閥混戰那時候去,這麼一個沒名沒姓又早早夭折的孩子,實在不知道該從哪裏找起。
織雲苦心思索了一下,“今天在外面,我看到街道、建築全改了樣子,城牆也沒了。我不知道城外是不是也變了?我只記得住的那個村子叫‘集樹’村,大姐家出門500米正對着村裏的戲台。”
宋可遇瞄了一眼冉不秋,那位依然老神在在的冷眼旁觀,強壓下火氣問:“誒,你真的一點都不幫忙嗎?”
然而他只得到一個傲慢的眼神,“你們說的這麼熱鬧,還有我參與的必要嗎?”
宋可遇被氣得麻爪,又拿他沒辦法,突然靈光一閃,將咬牙切齒的表情換做一張陽光的笑臉,直直湊過去,冉不秋下意識的向後閃避,拉開了些距離,“宋秘書,請保持人與人之間合適的距離!”
宋可遇呲着一口白牙,不退反進,“您是‘人’嗎?您不是‘橋’嗎?接駁往生魂魄是不是你的職責?化解這些魂魄的執念是不是你的服務範疇?我猜想你如果不盡職盡責,用不着織雲回去檢舉揭發你消極怠工,你的領導自然也不會坐視不理的吧。”
冉不秋臉上無懈可擊的傲慢被撕開了一條細小的裂縫,他蜷其手指,虛握在嘴邊掩飾性的咳嗽兩聲,“織雲,”他手指習慣性的在空中點了點,“你明天可以去查縣誌。”
宋可遇勾起一邊的嘴角,心裏總算熨平了憋了一晚上的氣。
第二天一早,劉秘書就開車載着“冉不秋”等在了宋可遇家附近,宋可遇小跑着出了拆遷區,遙遙在街口看見了他們。
劉秘書下車來,讓宋可遇坐進駕駛室,臨走前還偷偷問了句:“什麼情況啊?”
宋可遇聳聳肩膀,“陪老闆微服私訪去。”
“不說算了,討厭!”劉秘書瞪他一眼,又朝後座的冉不秋鞠了個躬。宋可遇抬眼掃了一眼後視鏡,只看到冉不秋蒼白的一張臉上,扣着半張臉那麼大一副墨鏡,除此之外,什麼表情都沒有。
車開出去好一會兒,“冉不秋”才垮下肩膀,手指掐着蘭花式拿下墨鏡,露出桃子般紅腫的一雙魚泡眼。
宋可遇試探的叫了一聲:“織雲?”
織雲忙點點頭,“咱們要多久能到?”
宋可遇看着導航,“出城后,大概一個小時吧。”
“這麼近嗎?”織雲驚異的張張嘴,“怎麼從前要走上一天。”
宋可遇笑一下,“你那個大姐叫什麼名字還記得嗎?”
織雲想了想,“我只管他叫花姐,可我記得她說過她男人好像叫劉福根。”
宋可遇在網上查了一夜的資料,織雲說的集樹村已經不在了,但所幸那個百十年歷史的老戲台被保留了下來,列入了“歷史建築保護名單”,一旁還建了一座小小的民俗展示館。
戲台早不復織雲印象中灰頭土臉的模樣,被粉飾了全新的油彩。宋可遇出於職業傷害看得直牙疼,都說“修舊如舊”,可怎麼看眼前濃妝艷抹的戲台,怎麼像給白髮老人穿超短裙,透着難以描述的寒磣。
有劉秘書先行電話溝通過,民俗館的館長一見豪車停穩,就三步並作兩步的迎上來,親自給他眼中的“冉不秋”開了車門,而此刻主宰着“冉不秋”身體的織雲,則板著臉,戴着墨鏡,按照之前排練好的架勢,不知從哪裏拽出一條男士手帕,裝腔作勢的掩住了口鼻。
宋可遇忙熱情的和館長握握手,“莫館長,我是司機小宋,這是我們冉總。”
莫館長哈着腰,笑的一臉諂媚,雖然全程繞着織雲打轉,出口的話卻識相的對着宋可遇道:“熱烈歡迎冉總來我們民俗館投資考察。”他把投資兩個字咬的極重。
莫館長五十幾歲的年紀,黝黑的皮膚一笑一臉褶子,邊介紹着戲枱曆史和周邊民俗文化邊引着二人到戲台近前。織雲站在戲台正前方,似乎正努力回憶着,他指着正對面那一片正在施工的工地問:“這片地......”
還沒等說完,莫館長已經搶上去笑道:“那邊地不行了,戲台朝南的這一片地,早年都賣給了私人,年前市裡不是給咱們這邊劃了一片濕地做自然保護區嘛,你看,現在這邊就都開始開工建別墅了——咱們這邊發展潛力可大哩!”他總是不自覺去覷冉不秋的臉色。
“都是什麼人買了地?叫什麼名字知道嗎?”宋可遇問。
“這可難住我了,好幾家呢,總歸都是城裏的有錢人嘛。”莫館長引着兩人登上了三米高的戲台。
“姓什麼也不知道嗎?”宋可遇不甘心。莫館長抱歉的搖搖頭。
“那家呢?”織雲突然指着遠處工地間隙露出的一角儼然完工的小別墅。
莫館長順着她的手望去,頃刻瞭然道,“哦哦,這家啊,這是白老先生的院子,早幾十年就建在那裏了,倒是沒見過來住——可能風水不大好,這幾十年裏,糟了好幾次火災,那房子反反覆復的修葺了好多回。”
“那你了解這個白老先生的情況嗎?”宋可遇趕忙問。
“了解啊,”像是為了彌補之前的語塞,莫館長語速極快,“我們民俗館最初建館,就是白老先生資助的,我們館裏現在還掛着他的照片呢。”
織雲眼裏現出一絲異樣的興奮,忍不住伸手去抓宋可遇的手,“會不會?會不會?”
宋可遇倒沒這麼樂觀,輕聲勸道:“先別興奮,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平常心就好。”
而結果也正如宋可遇所料,民俗館窄小室內的白牆上,當頭掛着白老先生的一張彩色全身照,旁邊還寫了幾句諂媚的介紹。
織雲頗為失望,趁着莫館長去拿早年村裏的族譜,低聲對宋可遇說:“小鈴鐺眉頭有顆黃豆大的黑痣,這我不會記錯。還有這白經緯先生的出生年月,比我的小鈴鐺大了足足三歲。”
宋可遇正拿着手機,對着展館的櫥窗拍照,聞言剛勸了一句:“哪有那麼容易。”就看見莫館長抱了一摞資料返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