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三)
第十四章(三)
7
趕到西郊鎮時,鎮政府門口聚滿了人,大家嘰嘰喳喳地吵鬧着,他們好像圍着什麼人在爭論着什麼。
馬副書記的臉頓時變了樣,問:“一定是又發生了什麼群體上訪事件!唉,這個西郊鎮啊,總安穩不了。”見到眼前這一幕,林子陽的臉上很平靜,好像一點也不感到奇怪。
車子停下來,林子陽和馬副書記相繼下了車。這時,忽然有人在人群中大聲喊道:“林書記回來了!林書記回來了!”聽到喊聲,人群忽地向林子陽圍過來,他們欣喜地叫喊着:“林書記,你沒事吧!”
馬副書記見狀,急忙舉起雙手大聲說:“大家靜一靜,大家靜一靜……”於是,現場慢慢安靜下來。馬副書記扯開嗓門喊道:“事情已調查清楚,林書記是清白的!他是被謠言所害,林書記受委屈了,我代表市紀委鄭重向林子陽同志道歉!”說完他向林子陽深鞠一躬。
周圍頓時掌聲雷動。林子陽看到帶頭鼓掌的是丁大山,他還看到陳牧天和劉波等人也在人群之中。掌聲過後,陳牧天走向前來,握住馬副書記的手連聲問好,他又裝出一副很親密的樣子,用手拍了拍林子陽的肩膀,說:“子陽,你可回來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林子陽並未說什麼,只是淡然一笑。
陳牧天雖然滿臉是笑,可他的臉色很難看,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馬副書記認識陳牧天,連忙說:“陳副區長也在呀,我可把你們的林書記毫髮無傷地送回來了。冒昧之處多多包涵啊!”陳牧天尷尬地笑了一下。
馬副書記走了。陳牧天和林子陽草草說了幾句話,也匆忙告辭。
丁大山握着林子陽的手,激動地說:“林書記,你可回來了!”不等林子陽開口說話,宋剛興沖沖地走過來。
兩個人面對面站着,兩雙灼灼放光的眼睛一直對視了很久。僅僅幾天的時間,他們彼此發現對方都瘦了許多,兩個人的嘴角顫動了幾下,可是誰都沒有說話。這樣靜靜地站了許久,兩個人才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宋剛興奮地說:“這次多虧了你的錦囊妙計啊!要不馮氏在西郊鎮的投資的事就在黨委會上通過了!”林子陽呵呵一笑,說:“這次可得要給丁大山記一功啊!”說這句話時,丁大山正在旁邊站着呢,他臉色一紅不好意思用手搔了一下頭皮。
事情是這樣的,林子陽想了一個主意,讓宋剛通知丁大山,如果陳牧天開黨委會研究馮氏公司在西郊鎮投資事宜,他就帶領群眾來鬧事,堅決不同意馮氏的污染企業到西郊鎮來投資。果不出所料,第二天,陳牧天又主持召開黨委會,他的提議果然得到了大部分人的支持。就在這時丁大山他們來了,衝進會場圍住陳牧天和其他黨委成員,就馮氏來投資的事據理力爭,堅決不同意。陳牧天見情況不妙,不得不中止了會議。不過,他並沒有死心,隔了一天他又組織召開黨委會,宋剛馬上通知了丁大山,丁大山聞訊又帶人趕了來,陳牧天的陰謀又沒得逞。
今天,陳牧天又悄悄地主持召開黨委會,丁大山他們正圍着他吵鬧的時候,林子陽就回來了。
8
幾天沒見,林子陽和宋剛卻彷彿相別數年,兩個人在林子陽的辦公室里促膝而談。林子陽表情凝重地說:“陳牧天是讓我們得罪了。為防止夜長夢多,一不做二不休,我們抓緊時間組織召開競標大會,把來投資的企業定下來。你看怎麼樣?”宋剛臉上泛着紅光,連聲說好。
兩個人把競標方案,又進行了翔實的安排,直到感覺沒有遺漏之處才算完。
這時,宋剛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子陽,這些天有沒有給白楊打電話?”林子陽搖了搖頭,問:“怎麼了?難道白楊出什麼事了?”宋剛的表情有些怪怪的,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想到白楊近些天手機一直關機,又見一提到白楊,宋剛是這麼一副表情,林子陽頓時感覺到白楊一定是出了什麼事,他焦急地問:“宋剛,你快點說,白楊到底怎麼了?”說著,他忽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宋剛沉默片刻,才一字一頓地說:“聽說她和陳牧天……離婚了”這句話,對林子陽而言,簡直就是一個晴天霹靂。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問:“是真的?”宋剛然後用力地點了點頭。
白楊,林子陽眼中的白雪公主,他最看重的女人。一直以來,他都為白楊事業有成家庭美滿而暗自感到欣慰。可是,誰又會想到,他眼中完美無缺的女人居然離婚了。短時間內,林子陽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眼前這個事實。宋剛什麼時候走的,他並沒有察覺到。儘管他一向對宋剛所說的話深信不疑,可是,今天他卻無法相信白楊離婚的事是真的。
林子陽連續幾次撥打了白楊的手機,仍然關機。無奈之下,他打了白楊辦公室的電話,是無人接聽。
已是午後,秘書小王送來的午飯已經冰涼。林子陽一點食慾也沒有,當前最要緊的事是證實白楊究竟有沒有和陳牧天離婚,他不相信任何人的話,只有白楊親口說出來,他才相信這是真的。正如十多年以前,有人說陳牧天和白楊戀愛了,他不相信這是真的,直到陳牧天親口告訴他,他才信了。
林子陽猶豫了一會兒,才撥通陳牧天的電話,木木地問:“牧天,你和白楊真的離婚了?”陳牧天的回答很簡單,說:“是。”林子陽頓時感到腦袋裏一片空白,問:“你們怎麼會……”電話里是陳牧天刁鑽刻薄的聲音:“林子陽,別貓哭耗子假慈悲!你做的那些事,你心裏應該比誰都清楚,何必假惺惺地來這一套!”
因為馮氏的事,陳牧天對自己有意見,林子陽是知道的,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陳牧天居然說出這種話!林子陽頓時蒙了,斷斷續續地說:“牧天……你……說的是什麼話……”電話里傳來陳牧天一陣冷笑,說:“林子陽,在我面前你就別裝了,別以為你咋想的我不知道,我忍了你已經很久了!上學時你和白楊就勾勾搭搭,我只是裝作不知道罷了。上次參加同學聚會,你倆又躲到外面偷偷說悄悄話,前不久白楊又到你那裏去過夜……”
林子陽的臉漲得通紅,驚愕地說:“牧天……我和白楊之間真的什麼都沒有……我們只不過是普通朋友而已……”陳牧天又是一陣冷笑,說:“哼,什麼都沒有,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地呆在一起會什麼都沒有……你騙三歲小孩啊……”林子陽的話語裏充滿了怨恨與惡毒。
林子陽頓時感到自己和白楊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這種侮辱他是完全可以承受的,可是,他卻無法替白楊承受這種不白之冤!他再也無法冷靜下去,衝著話筒怒吼道:“陳牧天!你這個王八蛋!”可是,他聲嘶力竭的聲音,陳牧天並沒有聽到,對方已經掛掉電話。
午飯仍然原封不動地在茶几上放着,林子陽感到肚子裏鼓鼓的,他什麼都不想吃,甚至於連口水都不想喝。
整個下午林子陽都是渾渾噩噩的,滿桌子都是急需他來處理的文件和通知,他卻滿腦子都是白楊上大學時天真爛漫的身影。他記得,在那片蔥綠的山林里,白楊挽着他的手咯咯地笑着,在山路上不停地攀爬……
也不知過了多久,恍然間,林子陽發現自己的眼裏已噙滿淚水,他怕有人來看到,慌忙用手帕把眼圈裏的淚水擠干。他想不出,現在白楊會是什麼樣子,面對這樣的打擊,白楊羸弱的身體是否能夠承受得住!
必須馬上見到白楊,否則,林子陽隨時可能會瘋掉,下班時間一到,他開着車發了瘋似的向城北區駛去……
林子陽來到城北區電視台時,天已暗了下來。已經過了下班時間,辦公樓上只有幾盞燈亮着,白楊的辦公室沒開燈,門卻虛掩着。
林子陽輕輕地推開了門,在昏暗的光線下,他終於見到了白楊。白楊披散着頭髮,兀自在坐在書桌前一動不動。林子陽慢慢走過去,嘴裏輕輕地呼喚着白楊的名字。可是,白楊沒有任何反應,甚至於連頭都沒有抬。林子陽嚇壞了,以為白楊出了什麼事,他快速地打開燈,大喊道:“白楊,你沒事吧!”
白楊彷彿忽然從睡夢中驚醒,終於緩緩抬起頭來。她那張白皙的臉還是那麼好看,那雙明汪汪的大眼睛依然清澈如水,她的臉上充滿了迷惘,問:“子陽,你怎麼來了?”見白楊終於開口說話,林子陽懸着的心才放了下來,他什麼話都沒說,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林子陽在白楊的面前坐下來,他抬起頭,目光死死地盯着房頂上那隻散發著白色光線的水晶燈,不知不覺眼裏已盈滿淚水。他怕眼淚會當著白楊的面淌下來,頭就一直仰得高高的。兩個人這樣面對面地坐着,誰也沒說話。一直持續了很久。窗外已完全黑下來,林子陽像是費盡了全身的力氣,問道:“為什麼會這樣?”
白楊臉上的表情一直很平靜,若不是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結果,林子陽怕是從她的臉上看不出有什麼異常。白楊笑了一下,並沒有說話,她的笑容里充滿了苦澀。她那浸滿淚水的笑,簡直比抱頭痛哭還讓人感到心痛。林子陽也還了白楊一個笑,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白楊的話語裏充滿幽怨,說:“我可以忍受陳牧天跟我吵,跟我鬧,沖我吼叫,沖我叫罵!可是我唯一不能忍受他在外面跟別的女人鬼混!”沒有人比林子陽更了解白楊,如果陳牧天真在外面有了女人的話,她和陳牧天馬上離婚,並非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
林子陽一臉愕然:“陳牧天真是這樣?”白楊哼了一聲,說:“以前我也不信,直到把這對狗男女堵在床上我才相信!”林子陽怒罵道:“陳牧天簡直不是人!”說完,他忽然張大嘴巴,像是想起了什麼,壓低聲音,問:“難道是馮……”
白楊又是笑了笑,笑聲是從鼻孔里出來的。她點了下頭,說:“自從馮氏集團來城北區投資,陳牧天和馮曼瑩就整天糾纏在一起。馮氏投資房地產,他就想方設法為馮氏優先拍得地皮;馮氏投資酒店缺資金,他親自出面到銀行為馮氏爭取貸款;馮氏想涉足化工行業,他就厚顏無恥地跑到西郊鎮發號施令……我本以為他這麼做完全是工作上的需要,誰會想到他和馮曼瑩居然做出了見不得人的事!”
望着白楊憔悴的身影,林子陽的心都要碎了!白楊,他眼中曾經的女神!他是不允許有人對她有任何侮辱的,也是容不得有人欺負她的。十多年前,他曾不止一次地暗下決心,如果可能的話,他一定會呵護她一生一世,用他強健的身體為她遮風擋雨,讓她不會受到半點委屈,讓她成為這個世界上最開心的女人。直到有一天,白楊投進了陳牧天的懷抱,這個念頭才漸漸消失。
林子陽再也坐不住了,他惡狠狠地說了三個字:“陳牧天!”隨後,他起身走了。白楊呼喊着林子陽的名字追到門口時,林子陽已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白楊了解林子陽,她知道他要去做什麼。可是,此時此刻她除了眼睜睜地望着林子陽離去外,再無別的選擇。
9
在馮氏大酒店的門前停住車,林子陽來到吧枱,問:“陳牧天在哪兒?”面前這位年輕漂亮的姑娘認識林子陽,知道他是陳牧天的朋友,她也並未從林子陽的臉上看出什麼異樣。她笑眯眯地說出了陳牧天所在的包間。
林子陽怒氣沖沖地走進包間時,陳牧天幾個人正在飲酒作樂,馮曼瑩也在。見到林子陽,陳牧天沉下臉,冷冷地說:“你來做什麼?給我出去!”林子陽什麼話都沒說,快步走了上去,一把揪住陳牧天雪白的衣領,大喊一聲:“你這個畜生!”說著,他揮拳衝著陳牧天的臉就狠狠地來了幾下。
事情來得太突然。陳牧天沒有絲毫防備,他猛然感到腦袋一陣疼痛,兩眼直冒火星,他的身體晃動了幾下,隨後一屁股坐在紅色的地毯上。屋裏包括服務員在內的所有人頓時都驚呆了,等大家緩過神來時,林子陽早已揚長而去。
直到開車回到宿舍,林子陽仍然怒氣未消。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已經是一整天沒有吃東西了。於是,他動手做了蛋炒飯。
香噴噴的蛋炒飯出鍋的時候,林子陽接到了二毛的電話,二毛壓低了聲音,急切地說:“子陽,我知道是誰在你的背後捅刀子啦……”林子陽一聽這話,嚇了一跳,說:“二毛,到底出了什麼事?你慢點說。”二毛喘了一口氣,說:“剛才天都暗下來了,有兩個人來修車,一個胖點的,好像是姓王,是個科長,另一個是瘦高個,姓劉,是個副鎮長之類的官,我給他們修着車,兩個人在一旁說悄悄話。我聽見兩個人說話時提到了你的名字,就留意了一下。聽了兩個人的談話,知道他倆以前好像在農業局同事過,瘦高個說一定要把你搞臭才行。那個胖的說中毒事件沒能把你搞垮,只能再等下一次機會了。子陽,你可一定要小心呀……”
林子陽心裏暗吃一驚,他知道,那個胖的是王銳,瘦高個是劉波。其實,林子陽得罪了那麼多人,有人在暗地裏盯着他,想盡一切辦法把他置於死地,這一點都不奇怪。可是,背地裏居然是王銳和劉波在整他,林子陽的確有一些吃驚。不過,反過來想,當初他硬生生地從王銳的頭頂上把科長的位子搶了過來,王銳痛恨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對於劉波,自從林子陽來到西郊鎮,還從來沒給他一個好臉色,他當然和王銳沆瀣一氣對付自己了。
林子陽輕蔑地一笑,說:“二毛,謝謝你的提醒,我會留神的。”二毛想了一下,說:“兩個人提起了那個姓陳的副區長,他們說姓陳的一定不會放過你的……對了,那個姓陳的不是和你是同學嗎?怎麼還……”林子陽心中又是一驚,急忙說道:“二毛,有些事你不必知道太多。你說的事我知道了。不過,這些事你千萬別往外說!”二毛連聲說知道。然後掛了電話。
那個漆黑的夜晚,對林子陽來說,註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孫健,作家,山東廣饒人。已出版長篇小說《同學會》《公考》《假如讓愛多等一天》《一起走過那年的雨季》等。《同學會》曾獲黃河口文藝獎,黃河口文化之星。短篇作品見於《小說月刊》《青年博覽》《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新民晚報》《博愛》等多家期刊。作品曾入選《名家微型小說精品》《中學生成長經典書系》《中國微型小說百年經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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