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殷花月覺得,趙掌柜真是一個十分體貼周到的人,知道早晨趕馬車不容易,所以尋個由頭捎帶她和釋往一程,相比之下,李三公子頗為厚顏無恥,竟想用這事來施恩。
人品高低,一比便知。
“有勞了。”她感激地朝趙掌柜低頭。
李景允臉色鐵青地站在旁邊,一雙眼定定地看着她,帶了些惱意。
要是以前,花月定會看懂他的臉色,轉頭來哄他,然而,眼前這個人,已經不受他什麼要挾了,眼尾往他臉上輕輕一掃,抬步就跟着人走了出去。
藕粉色的衣裙從他玄色的長袍邊擦過,半點留戀也沒有。
心口好像突然空了一塊,外頭肆虐的風和雨直挺挺地就往空洞裏灌,灌得他指尖都生涼。
“爹爹。”有介看着走遠的那幾個人,皺眉抬頭,“不留?”
李景允低頭看他,一向凌厲嚴肅的眉眼間,頭一次對自己的孩子露出了苦笑。
“留不住。”他嘆息。
有介不明白為什麼,他覺得他的爹爹很厲害,只要他想的,沒有什麼東西得不到,哪怕是邊關敵軍的降書,一年前人家還不肯給,一年後也乖乖送上來了,還有什麼比那個東西更難拿的?
可是,面對敵軍都敢上前的爹爹,在那麼柔弱的姑娘身後,卻沒敢往前追。
“不懂。”有介直搖頭。
溫故知下車過來,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小孩子不必懂這些,先上車。”
李景允抬眼看他,薄唇微抿。
“您覺着委屈?”溫故知好笑地道,“這有什麼好委屈的,真要不樂意,讓秦生把那掌柜的捆了扔出二十里地,眼不見心不煩。”
帶着有介坐上馬車,李景允閉眼按了按眉心:“我是想不明白,那樣的人,比我好?”
煞有介事地想了想,溫故知摸着下巴道:“家世不用比,您高出他十萬八千里,相貌也是一樣,他沒一樣比得上您。”
李景允皺眉,剛想張口,溫故知就接着道:“不過眼下嫂夫人不待見您,您再好也沒用。”
提起這個,李景允就面無表情地看向他。
“誒,您聽我說完。”溫故知連忙道,“您與嫂夫人走到這一步,也不全怪我亂傳話,嫂夫人先前在府里就有不少手下幫着傳信,這件事您是知道的吧?”
李景允點頭。
她那時候一心想報仇,府里不少魏人,都在給她做事,他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在她有危險的時候攔一攔。後來她走了,那些人也相繼離開府邸。
“原先廚房裏有個丫鬟,後來去了棲鳳樓。”溫故知道,“京華剛來的信,掌柜的說發現那丫鬟往外遞了許久的消息,雖然近兩年遞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京華之事,但查了查時候,早在您與嫂夫人冷戰之前,她就開始注意您在棲鳳樓里的動靜了。”
眼皮一垂,李景允捻着袖口沉默半晌,悶聲道:“她沒害過我。”
“不是說嫂夫人要害您。”溫故知恨鐵不成鋼地拍大腿,“這都過了多久了,誰去翻這個賬啊,我的意思是,她既然有人在棲鳳樓,那麼您先前一時賭氣招別的姑娘陪侍,嫂夫人是全知道的。”
“……”猛地抬眼,李景允看向他,瞳孔驟縮。
“這不怪我們吧?”溫故知攤手,無辜地道,“哥幾個當時都勸過您了,您礙着顏面,非要裝自個兒沒事,不在意,任由那幾個姑娘往懷裏坐。哥幾個知道您是什麼想法,可落在別人的眼裏就不一定了。”
指不定回去怎麼跟人說呢,那時殷花月還懷着身子。懷着身子的女人是最記仇的,也最容易傷心,再加上後來生孩子三爺也陰差陽錯地不在,這可不就誤會大了。
“您別急。”看了看他的神情,溫故知連忙安撫,“這事過去這麼久了,您就算再去跟嫂夫人解釋,那也沒用,我有個想法,您且聽一聽。”
聰明如李景允,什麼時候聽過別人的主意,可眼下,他真是老老實實地坐着,墨黑的眸子只盯着溫故知瞧。
溫故知很感慨,語氣也跟着放柔:“咱們現在不確定嫂夫人心裏到底還有沒有您,但有小少爺是肯定的,您藉著少爺的光,也能讓她心軟兩分。但三爺,您要真想讓她心甘情願跟咱們回京華,就別總端着架子了,今日趙掌柜別的地兒都沒贏你,但他說話溫和有禮,能讓嫂夫人知道他是為自己好的,這才最重要。”
李景允頗為嫌棄地道:“堂堂七尺男兒,難道要為個婦人卑躬屈膝?”
“倒也不至於。”溫故知擺手,“您心口一致即可。”
這般出生的公子爺,誰沒個傲氣啊,哪肯輕易表露心跡,讓人踩到自己頭上?尤其近兩年他身份越發貴重,都沒拿正眼看過人了,還要去跟她好好說話?
好好說就好好說!
傲氣地抬了抬下巴,李景允抿唇,還是有點沒底。
他很清楚怎麼算計一個人,步步為營,能把獵物逼到自己設好的陷阱里,頭一回把殷花月騙過來就是如此。可他不清楚該怎麼討一個人的真心。
這比打仗可難多了。
兩輛馬車一前一後骨碌碌地回到了小鎮,溫故知看了一眼前頭的布莊,連忙扶着李景允下車,小聲給他出主意:“嫂夫人身子不好,一路顛簸必定難受,您去把這個藥包給她,她必能知道您是心疼她的。”
墊腰的藥包,溫故知一早準備好的,李景允拎過來,猶豫一二,一拂袖還是往前走了。
有介下意識地想跟上去,卻被溫故知一把抱了起來。
“讓我過去吧。”有介皺着臉道,“爹爹搞不定。”
好笑地點了點他的鼻尖,溫故知道:“你也太看不起你爹了,送個東西而已,有什麼難的?”
欲言又止,有介憂心忡忡地看向布莊。
趙掌柜和花月早到了一會兒,眼下已經進了門,李景允跟着進去,大堂里卻沒看見人,只迎上霜降那一臉戒備的神情。
“客官還想買點什麼?”她問。
掂了掂手裏的藥包,李景允道:“找你們掌柜的有事。”
“那您坐這兒等會吧。”霜降皮笑肉不笑地道,“掌柜的進去更衣了。”
臉色稍沉,李景允問:“那方才還有個人呢,也進去了?”
“客官多慮。”霜降不耐地指了指側邊,“那位去茅廁了。”
李景允沉默。
溫故知在外頭等了一會兒也不見裏頭動靜,便好奇地喊了一聲:“三爺?”
李景允順手把藥包放在客座的方桌上,起身出門問:“怎麼?”
“還沒成?”溫故知探頭探腦。
不耐煩地推他一把,李景允道:“人還沒出來,你急什麼。”
看看他這表情,溫故知直搖頭:“您別這麼嚴肅,會嚇着人的,來,嘴角抬一抬,哎對,姑娘家就喜歡風流倜儻的公子哥,您看這兩年給您磨得,臉上都不見笑了。”
跟着他的動作笑了笑,李景允轉身,保持住這個和藹的面容,抬步跨進布莊。
一進去就看見更完衣的花月和上完茅廁的趙掌柜一起坐在了客座上。
笑意一頓,李景允還是沉了臉。
他放在桌上的藥包,被那野男人順手拿起來放在花月的椅背上,花月感激地沖他一笑,舒服地靠了上去,兩人低聲交談,如同密友。
深吸一口氣,李景允大步走了過去。
旁邊沒由來地一股涼風襲來,花月轉頭,對上這人一張風雨欲來的臉,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皺眉問:“您還有事?”
腮幫鼓了鼓,他看向她的身後。
花月立馬把藥包拿了出來:“您想用這個?”
冷笑一聲,李景允看向趙掌柜:“這是你的?”
趙掌柜莫名其妙地搖頭:“不是,在這兒放着,在下便以為是店裏的東西,正好殷掌柜腰不好,便讓她靠着坐……您的?那冒犯了,您拿回去吧。”
花月瞭然,把藥包往他手裏一放:“沒靠一會兒,應該沒弄髒,趙掌柜也是一時疏忽,您勿怪。”
“你。”他皺眉,看着趙掌柜的眼裏有了火氣。
這話說得,他氣的是他拿他東西,又不是氣花月用,本來就是給她用的,趙掌柜這話一說,殷花月也拿抱歉的姿態對着他,活像他是什麼要藉機找茬的人。
“勿怪,您要是實在介意,那這個多少銀子,我賠。”她擋在趙掌柜面前道。
“……”
這護着別的男人的樣子,可太礙眼了。
捏了捏藥包,李景允僵硬地站在旁邊,片刻之後,沉默地邁出了布莊的門。
“怎麼?”溫故知納悶地看着他,“嫂夫人不收?”
“不是。”
“那您怎麼沒給啊?”溫故知急得跺腳,“又好面子了?”
牙根緊了緊,李景允煩躁地道:“遇見擋路的了,一時沒斗過。”
溫故知滿臉愕然,有介卻是一臉“我早說了吧?”的表情,掙開溫故知的手,拿過自家爹爹手裏的藥包就道:“還是我來吧。”
現在的大人吶,就是不讓孩子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