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沒別的辦法,花月只能回去先前的酒樓,小聲問掌柜的:“可還有空房?”
掌柜的正在清賬,聞言翻了翻旁邊的冊子:“上房和廂房都滿了。”
花月一聽就皺了眉,想着要不要再換一家。打着算盤的掌柜一看她這神色就笑了一聲:“今兒趕集,各家客棧都是滿的,您也別想着往別處找了。”
這可怎麼是好?花月掃向大堂,發現先前李景允坐着的那一桌是空的,應該已經上樓歇息了。
順着她的目光看了看,掌柜的也想起來了:“您先前是不是來過,同那帶着兩個孩子的客人一起的?那還好說,那客人大方,定的上房,裏頭是拔步床帶着兩個小榻的,您去跟着擠一擠就行。”
嘴角一抽,花月搖頭:“不是一家人,不合適。”
“那可沒別的房間了。”掌柜的苦口婆心地道,“你一個姑娘家,該跟着熟人走的,不然外頭不知道會遇見什麼事。”
花月沉默。
酒樓里燈火通明,大堂之中什麼三教九流都有,鬧鬧哄哄,酒氣撲鼻,也就是上了二樓才雅靜些。
樓上盆景掩映,將下頭的嘈雜隔絕在外。
李景允坐上房裏看着兩個小孩兒爬凳子玩,眼角餘光卻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往窗戶外頭瞥。
他開的是前窗,能瞧見走廊上的動靜,但這邊是上房,走動的人極少,等了許久,也不見那個人灰溜溜地回來找他。
一開始他還算氣定神閑,城鎮就這麼大,城門一關,客棧沒別處有空房,那她必定是要回到他跟前來的,可眼瞧着外頭的天色一點點暗下去,李景允坐不住了,他開門出去找了夥計,問:“人呢?”
夥計是收了賞錢的,知道他問的是誰,頗為尷尬地道:“大爺,人睡下了。”
臉色一沉,李景允瞪着他。
夥計嚇得一抖,慌忙解釋:“掌柜的是按照您的吩咐說的,沒空房了,讓她上樓,可那夫人不肯吶,自個兒去擠通鋪了。”
通鋪是個什麼地方?沒錢的窮苦人家趕路,住不起客棧,就去通鋪里擠一擠,裏頭又臟又亂,但凡身上有點錢的,都不會願意住。李景允一聽就冷笑出聲,捏着袖袍狠狠一甩。
夥計滿眼驚慌地後退幾步,躬身給他行禮:“那通鋪里沒別人,掌柜的給清了,就那位夫人一個,臟是髒了點,但也不會有人礙着她,您消消氣。”
這氣怎麼消?都過了多少年了,這人的骨頭還是這麼硬,寧可跟蛇蟲鼠蟻作伴,也不肯來跟他低個頭。
“大哥哥。”釋往抱着枕頭出來,揉着眼睛道,“咱們什麼時候睡覺呀?”
一聽見孩子的聲音,李景允壓下了怒氣,揮退夥計,轉過身朝有介道:“當哥哥的,該哄弟弟睡覺。”
有介也困得慌,勉強睜着眼問:“那您呢?”
“我出去走走,片刻就回。”
有介點頭,知道四周定有人護着,也不害怕,攬過釋往的肩就把他往床榻上推。
釋往困乎乎地小聲嘟囔:“你爹怎麼又不高興,我每回看他,他都不高興。”
有介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那也是你爹。”
“我爹?”釋往搖頭,“娘親說了我爹已經死了,墳頭草都好高好高了。”
有介語塞,小腦袋瓜也理不清其中道理,只能問:“墳頭草是什麼?”
釋往茫然了一會兒,搖搖頭,他沒見過,只是聽娘親這麼說。
“那我知道了。”有介扯過被子給兩人蓋上,奶聲奶氣地道,“爹爹很高,墳頭草也很高,那爹爹就是墳頭草變的,他還是你爹爹,明白了吧?”
“嗯,明白了。”釋往認真地點頭。
兩個小傢伙擠在一起,沒一會兒就睡著了,李景允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對“墳頭草”三個字狠狠翻了幾個白眼。
“將軍,可要回軍營?”暗處有人來問。
李景允沒好氣地道:“城門都關了,回什麼軍營?”
“那,您不歇着?”
冷哼一聲,李景允沒有答話。
通鋪里。
花月很慶幸這間通鋪里只她一個人,只是,被褥床單都沾着一層泥垢,實在有些不堪,她看了看,找了一床相對乾淨的被子鋪在榻上,脫了自己的外袍,就當被子搭着。
今日實在勞累,不管是身體上還是心靈上,她都需要好好睡一覺,於是躺下沒多久,花月的呼吸就均勻而綿長了。
通鋪里不熄燈,昏黃的燭台在斑駁的牆上照出自己的影子,呼嘯而過的夜風擰着破舊的窗扇,發出嘔啞的聲音,通鋪左右都沒有可以依靠搭背的地方,她縮在上頭,像一隻弱小的蝦米。
李景允站在門邊,眼神冰冷地盯着這蝦米看了很久。
從先帝駕崩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京華里萬人之上的權臣,她是沒見過有多少人卑躬屈膝地來討好他,也沒見過每日守在他府邸附近的裙釵嬌娥有多少,但凡她肯留在京華,有的是高床軟枕,榮華富貴,哪裏用得着睡這種地方。
徐長逸有一次喝醉了酒,壯着膽子說她是不愛他了,說什麼都不喜歡,不想看見,所以才捨得下京華的一切。
他不信。
她曾放下一切戒備真心接納他,也曾捨命護他,為他縫傷,為他留燈,最危險的一段日子都一起過來了,她怎麼可能在他最功成名就的時候不喜歡他了,簡直荒謬。
再者說,你看看,他身邊少了她其實過得也不錯,而她呢,身邊沒有他,要被人欺負,要睡通鋪。怎麼看也是她更離不開他才對。
驕傲地抿了抿唇,李景允抱着手裏的被褥,輕手輕腳地爬上通鋪,在她身後鋪出一小塊地方來,跟着慢慢地躺下。
面前是許久不見的後腦勺,鼻息間除了通鋪腐朽難聞的味道,還有一絲玉蘭的清香。李景允滿足地勾起嘴角,側身屈膝,也成了一隻小蝦米。
他已經兩年沒有睡過好覺了。
窗外的夜風依舊在呼嘯,燭台跳躍不止,牆上光影斑駁,通鋪依舊沒有可以依靠的地方,但蝦米成了一對。
花月的夢裏不知為何全是蝦,一隻又一隻,扭着身子從她眼前排隊晃過去,她知道自己是餓了,伸手想去抓,可手一抬,人就醒了。
外頭的天已經有些泛白,客棧里已經有了人走動的聲響,花月揉了揉眼,低頭髮現自己身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床被褥,左右看看,通鋪還是沒有人,桌上倒是放了幾碟小菜,一碗清粥。
“你醒了?”趙掌柜站在門口,背對着她道,“昨兒聽說門禁落得早,我就知道你不一定能趕得回去,還說讓你來寒舍歇一歇呢,不曾想倒是在這兒委屈。”
花月很意外,連忙起身穿上外袍,就着旁邊的水盆洗了臉收拾一番。
瞧着不失禮了,她才不好意思地道:“您怎麼來這兒了?”
“這兒掌柜的是我朋友,方才過來用早膳,他提了一句。”趙掌柜轉過身來看着她笑道,“用膳吧。”
看看床上的被褥,又看看桌上的飯菜,花月十分感動:“勞您費心,添麻煩了。”
“你是沒把我當朋友。”趙掌柜搖頭,“下回沒地方去,直接來找我。”
“好。”
這人做生意就靠着一身義氣,花月也不客套,笑着應下,便坐去桌邊狼吞虎咽。
昨兒她沒吃晚膳,現在已經是飢腸轆轆,桌上的早膳尤其好吃,吃得她都感動了:“出門在外能遇見趙掌柜這樣的貴人,實在也是我的福氣。”
趙掌柜不明所以,他就是聽聞她在這兒,所以過來看了一眼,也沒做什麼,倒還得兩句奉承。
不過生意人,人家奉承他也就點頭應着,不多話。
這早膳十分精緻,花月清楚,她沒給多的銀子,客棧是斷不可能白給的,多半是趙掌柜的吩咐,於是一邊吃一邊誇他:“您這麼體貼細緻的人,天下少見,哪怕再晚個幾年成家,也有的是姑娘願意嫁,令堂實在不必擔心。”
“哪裏哪裏。”趙掌柜被誇得都不好意思了,拿出帕子來遞給她,“擦擦嘴。”
花月笑着接過。
蔥白的手指,棕青的綢帕,含情的眉眼。這場面,若不是在通鋪房裏,該是何等的郎情妾意相敬如賓?
李景允牽着兩個小孩兒站在門口看着,一個沒忍住,冷笑出聲。
花月一頓,抬眼看過去,臉上的笑意頓時消失。
“大人起得也早。”放下碗,她起身過去摸了摸有介的腦袋,然後把釋往牽回來,行禮道,“多謝照顧。”
李景允跨進門,看了趙掌柜一眼:“又見面了。”
趙掌柜十分有禮地頷首:“緣分。”
誰想同你有緣分?李景允這叫一個煩,他早起去哄孩子的功夫,回來屋子裏就多了個野男人,這不存心膈應人么。尤其殷花月,還挺待見人家,瞧這含羞帶怯的眼神,也不知道這人有什麼好看的。
“回鎮子嗎。”他冷聲道,“溫故知趕了馬車在外頭。”
花月搖頭:“不必了,我自己趕車。”
“趕車費錢。”趙掌柜笑道,“正好我也要去鎮上一趟,我帶你們一程吧。”
李景允:“……”這是他要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