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意難平(二)
潘翠蓮聽了,連忙望她神色,見她面容紅潤,精神飽滿,這才心下一安,笑道:“聽老人說,病人要撐,產婦要睡,你近來多有不適,可是操心過度乃至睡眠不足?”
“應該不是!”陳芸推測着回答,“這一日十二個時辰,我差不多要睡過去一大半了,連瑞雲他們都說,我最近懶了許多,還說我再多睡下去,只怕多早晚得勤人睡成懶人、懶人睡成病人!”
“別聽他們瞎說,他們才多大,能懂什麼?”潘翠蓮微微笑着,目光又關注在陳芸肚子上。(第八區)
陳芸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幾番掙扎過後,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那外來戶可還尊敬嫂子?”
潘翠蓮猛一回神,往後挺直了背,道:“只要她老實安分,尊不尊敬,倒是其次!”
“嫂子這話可差了,人說脖子再高,高不過頭,何況山有山神、廟有廟主,嫂子本是正房,原就該受她孝敬,難不成還要尊卑顛倒?”陳芸話趕話說著,見潘翠蓮越發低下頭去,頓時覺得哪裏不太對勁,於是又靠近一些,問:“莫非那外來戶欺負嫂子?”
“沒有的事!”潘翠蓮一口否定,“如你所說,她不過一個妾室,饒是再潑辣,也掀不了天,不過是我這幾日心情總不好,又兼家母染了風寒,心裏惦念得緊,才精神倦怠些!”
陳芸依然不信,總覺得潘翠蓮有所隱瞞,不願意讓她擔心,可她心裏早把潘翠蓮當做親姐姐看待,一時見潘翠蓮雙眉緊鎖,心裏百般不是滋味,不知如何是好。
正發著愁,忽聽外面有人通報,說是郭姨娘來了。陳芸正想會一會這郭姨娘呢,一聽人家不請自來了,當即扶着圈椅坐直了,然後定定望向門口,準備一睹郭姨娘真容。
少頃,帘子動了一下,然後就聽一縷輕微笑聲傳了進來。
陳芸心下好奇,舉目看時,只見來人面容姣好,肌膚微豐,年歲約在十六上下,頭上鬆鬆挽着幾綹秀髮,結一串珍珠作飾,身着一襲柳葉青單面刺繡對襟褙子,恰恰蓋住三寸金蓮。
“姿色倒是不錯,只不知性情如何?”陳芸默默在心裏說了幾句,有意去看潘翠蓮的神情,卻見她緊繃著面頰,目光散漫落在地面,一點沒有打量這郭姨娘的意思。
郭姨娘低着頭,款款走上前來,首先向潘翠蓮行了一禮,等抬起頭,見陳芸也在旁邊坐着,就皺着眉看了幾眼,然後才困惑着問:“妾身剛聽說府里的三奶奶來了,難道竟是妹妹?”
陳芸平靜地點了點頭,補充道:“我應該比你大些,以後不要喚我妹妹了,該喊姐姐才是!”
“不怪我眼拙,實在是三奶奶太年輕,即便換了旁人來看,那也會說我比三奶奶大些!”郭姨娘討好地說著,見陳芸
慢慢低下眼眸,連不發一言的潘翠蓮也不欲再聽,這才趕忙止了話頭,面向潘翠蓮問:“姐姐在和三奶奶說什麼?妾身也湊趣聽聽!”
“沒什麼,只是說些家長里短,你若不嫌聒耳,只管坐下來聽着就是!”潘翠蓮不太待見地說。
郭姨娘倒不在懷,只是笑了一下,擇了潘翠蓮下首的梳背椅落座。
陳芸在郭姨娘落座之後又掃了她一眼,問:“聽妹妹語音,不像是蘇州本地人,敢問妹妹來自哪裏?”
郭姨娘頗為訝異,忙忙起身作拜,答:“妾身本是揚州人氏,只因沈大爺感顧,這才一路追隨至此!”
潘翠蓮聽得分明,只是冷嗤一聲,裝作不聞。
陳芸特意望了潘翠蓮一眼,見她嗤之以鼻,明顯不願和郭姨娘共處一室。陳芸心裏莫名惆悵,就斜眼看向等待詢問的郭姨娘,道:“妹妹本在揚州,因何認識了大哥?”
“說來也是因緣際會,沈大爺去歲到揚州送賀禮,途徑我所在的妓院,撞見我在挨媽媽的打。兩位奶奶怕不知道,我那媽媽笑在面上、狠在心裏,是當地出了名的辣手摧花,每逢動手打人,一摑一掌血、一鞭一道痕,從來不會因為誰而手輕。”
郭姨娘回憶說著,眼眶忽然紅了。
“當時,我那媽媽就是拿鞭子抽我,抽得我傷痕纍纍、痛不欲生。我記得,我痛得滿地打滾,幾乎起了要死的念頭,可我那媽媽還不肯罷手。我真是心灰意冷了,就想扯了龍袍是死、打死太子也是死,橫豎不過一死,就也抄了傢伙,和我媽媽對峙起來。”
郭姨娘說至此處,面上幾分得意,可還沒一眨眼的功夫,她臉上又浮現不堪回首的表情。
“可惜,我那媽媽軟硬不吃,一見我有反抗之心,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三兩下就奪了我手裏的傢伙,然後打我打得更凶。我簡直要痛死了,哭聲喊得一整條街都聽見了,可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來往路人只會揣着手看笑話,哪有人會施援助之手?”
“可巧沈大爺經過門口,聽見我哭得撕心裂肺,就勒令手下問我媽媽情由!我媽媽敬衣裳,一看沈大爺穿着不凡,立馬住了手,將我不願意接客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沈大爺。沈大爺聽了前因後果,就問我為何不願接客,我當時想也沒想,張口說:‘不想就是不想’!”
“沈大爺一聽,反而笑了,說;‘你既入了娼門,怎不認命?’我不顧一身狼狽,抬頭笑看着他,說:‘螻蟻、蚍蜉尚且偷生,我一活人,難道就不能想着往高處去、往好處活?’興許是這句話打動了沈大爺吧,他比了個手勢喚了手下靠近,又從袖子裏取了幾張銀票,交給手下。”
潘翠蓮聽了來龍去脈,面上毫無風波,只
是一種十分平和的語氣說:“他一向這般大方!”
郭姨娘坐得近,聽得十分清楚,不禁心下認可,口中附和:“是啊,當今之世,物慾橫流,人無不自私自利,似沈大爺這般救人之難、解人之困的英雄可不多見了!”
陳芸瞟了她一眼,繼續問:“這之後,大哥就收了你?”
“那倒沒有!”郭姨娘惋惜地說,“沈大爺是正派人,原只是打算救我出了水火窩就罷手,不想我雙親早亡、無枝可依,身上又負了重傷、走不動路。沈大爺見我實在可憐,就收留我在身邊養傷。這一養,五六日過去了。等我傷好得差不多了,馬上向沈大爺磕頭,叩謝救命之恩,還對他說:‘大爺大恩大德,妾身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方能酬答一二!’”
“沈大爺聽后連連擺手,說當初救我不過舉手之勞,從未指望我會報答他什麼。可我慣經人情,哪能那麼不懂事?即便沈大爺拒絕了我的心意,我仍舊涎皮涎臉追隨於他。”郭姨娘說至此處,忽然苦笑一聲,“最後,沈大爺不耐煩了,終於鬆了口。”
潘翠蓮實在聽不下去了,插嘴道:“沒人關心這些,你不必從頭說得這樣仔細!”
郭姨娘見她平靜面色下浮動不悅,忙起身作拜,道:“我說得這般仔細,並沒有要噁心奶奶的意思,只是想讓奶奶明白,沈大爺並不是三心二意貪圖女色的登徒子,實實在在是我輕浮,專愛勾搭有婦之夫,今日告知奶奶,還望奶奶從此不要誤會沈大爺!”
“你倒是心思細膩得很,我這當事人還沒覺得起了誤會呢,卻從你嘴裏漏了出來,這讓旁人聽了,究竟真呢假呢?”潘翠蓮目不轉睛瞪着郭姨娘,眼底的蔑視之色完全流露。
郭姨娘入門幾日,除卻頭一日因為心底畏懼沒去好好打量潘翠蓮,其餘幾次見面無不感受到潘翠蓮的退讓,可今日雞蛋碰在石頭上,她的一確二看出潘翠蓮骨子裏的傲氣,不由心內一驚,連連低下頭去,道:“是我口無遮攔,不會說話,奶奶莫怪!”
潘翠蓮冷視她一眼,道:“我怪你做什麼?從你進門那一刻起,咱們就是一屋子人了,一旦別人說你沒規矩,那就不是打你一個人的臉,連帶着我也刮上去了,所以啊,我今日當面說你,沒有其他意思,只是讓你知道咱們之間的關係,從此更加謹言慎行,既是為了你自己,也是為了大爺!”
郭姨娘聽了這話,更加低下頭去:“大爺救我一命,已讓我萬死難報,還請奶奶放心,從今往後,妾身一定守命安分,順時聽天,絕不胡亂生事,為大爺和奶奶招麻煩!”
“如此,甚好!”潘翠蓮簡短說了,再不出腔,只是一門心思端着茶盞,默默啜茗。
陳
芸訕訕坐在一邊,漸漸覺得尷尬,正想起身告辭,卻被郭姨娘搶了一步,柔聲道:“大爺今早出門前,點名讓妾身制藕粉桂花糕,眼下天色也不早了,奶奶若沒有其他吩咐,妾身就告辭了!”
潘翠蓮眼睫低垂,輕輕嗯了一聲,表示允許。
郭姨娘察言觀色,默默福了福身,直往外退了幾步,然後才轉過身去,跨門而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