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大限至(八)
忽忽過了四七,陳芸見發引日期逼在眉睫,每日用心更甚,迎來送往,顧里忙外,既要盯着府里不出亂子,又要接待來客,陪着到靈堂弔唁,還要聽拜壇上的老和尚敲木魚、唪佛經,如此苦熬六日,果覺力不能支,直累得茶飯無心、坐卧不寧。
這時,已是伴宿之夕,沈府女眷和一眾親朋坐在偏廳,靜等天明吉時,啟棺下葬。
陳氏可憐陳芸最近忙累,命人專門收拾了一間屋子,許她和懷胎八月的安綺春同榻歇息。
潘翠蓮怕兩人鬱悶,專門跑來和說閑話:“可算是要發引了,我這幾日,光聽那些禿驢念經,吵得我睡也睡不下、坐也坐不定,如今才安寧了,再也不必受這罪了!”
陳芸一向喜她言語風趣,當下聽了,十分好笑,可因為還在喪期,又不敢笑出聲來,只好心裏偷着樂了一下。
安綺春近來多承陳芸照顧,心裏不覺萌生親近之意,就沒話找話道:“聽說三老爺擇了西跨塘福壽山山陰為下葬之所?”
陳芸看了她一眼,道:“我們老爺昨日領陰陽生去福壽山堪輿,那陰陽生捧着羅盤推演半天,最後拿手一指,連誇山陰是風水寶地,還說那裏藏風聚氣,一旦先人葬於那裏,將來必定福蔭子孫,什麼壽又長、身又旺、官又高、財又穩,總之,從他口中出來,沒一句是壞話,所以,我們老爺一聽,二話不說,立馬派鄧善保購了那塊田地。”
“這恐怕又花費了不少銀子吧!”潘翠蓮在旁邊一臉疼惜地說。
“說來倒巧,那塊田的主人最近正手短着,一聽我們老爺要買田,趕忙詢問價格。”陳芸面色平靜地說,“許是他覺得價格公道吧,當即把田契給了我們老爺。我們老爺拿了田契,滿心歡喜,連忙找人辟了一塊空地,專門留着以待明日下葬!”
潘翠蓮聽着點了點頭,道:“我看你這一陣瘦了不少,等明日發引了,可得好好養着!”
“人說,編筐編簍,難在收口,就這最後一步,窮講究才多呢!”陳芸嘆氣說了一句,忽然又盯向潘翠蓮,笑道:“現在倒可憐我了,前幾日看我累得半死的時候,你怎麼不出來搭忙?”
潘翠蓮見她問難,不禁笑了一下,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難不成你盼着我篡你的位?”
陳芸笑而不睬,剛準備去取炕几上的小茶碗,只聽咔嚓一聲,閃了腰肢,不由疼得齜牙咧嘴。
安綺春躺在旁邊,看得一清二楚,正欲上去搭一把手,不想才動一下,圓鼓鼓的肚皮內也躁動不安。
潘翠蓮對着他們嘆了口氣,道:“你們倆就別亂動了!”說著,扶了陳芸躺平,然後又問陳芸傷到了哪裏,憑着經驗,用胳膊肘給陳芸按了幾下,試圖令她舒服一
些。
外面,月圓月缺,迷霧般的天色漸漸散去,一線亮光出現在遙遠東方,弄得檐下的鳥雀異常活躍,唧唧啾啾叫個不停。
到了辰時,沈翼好生款待了杠房杠夫,然後同秦涵榮一道往靈堂來,準備啟棺出戶。
堂內跪着滿滿一地人,沈母身邊的盼雨、冷雲、冷香,周夫人房裏的夏蓮、夏婷,吳夫人身邊的秋菊、秋香,陳氏房裏的春芝、春燕、春蕪、春蕊,常姑媽身邊的冬梅、冬珠,潘翠蓮房裏的蓮心、蘭心,安綺春身邊的青鸞、青梅,陳芸房裏的瑞雲、瑞彩、杜鵑、杜仲,另有二叔祖家、三叔祖家的女眷,烏泱泱只見白衣一片。
“咣當——”
喪鼓一響,悲聲大放。
沈母站在靈前,望着堂中的紫檀棺木,哭得恨天恨地;周夫人一想到老景凄涼,也哭得斷腸斷氣;林姨娘想着沒了靠山,從此又要任人拿捏,頓感以後孤苦無依,也哭得要死要活。
再往後去,沈雪晴哭得嗚嗚咽咽,沈雪沅哭得細聲細氣,朱庭玉和范惠來哭得騾馬放屁。
沈稼公、沈稼夫毫不流淚,只是繃著面孔,似引極之弦;吳夫人、陳氏假模假樣拿着絹子擋在眼前;潘翠蓮、安綺春、陳芸跪在最後一列,垂着腦袋,維持着默然態度。
外頭請的主祭師展開訃告,聲情並茂道:“昔者祖宗相繼,鞠育子孫,懷抱提攜,劬勞萬狀。每逢四時交代,隨其寒暖,增減衣服,撙節飲食。或憂近於水火,或恐傷於蚊蟲,或懼罹於疾病,百計調護,惟恐不安,此心懸懸,未嘗暫息。撫育子孫成立,至有今日,皆祖宗劬勞之恩也。雖欲報之,莫以為報。茲者節屆春夏秋冬天氣,將溫熱涼寒,追感昔時,不勝永奠。謹備酒肴羹飯,奉闔門眷屬以獻。尚饗!”
震天哭聲中,主祭師的聲音弱了不少。
沈復一見主祭師放下訃聞,登即喊了一句:“躲釘!”
馮媽媽眼尖手快,迅速遞了一把小掃帚給沈母。沈母抬手接下,步履遲遲走到棺木前,掄起掃帚掃了掃棺木上的灰塵,然後又依依不捨地看了一眼棺材,終於退了下去。
杠房的杠夫們見程序走完了,各自手拿了一根長棍,然後組成方陣,齊心合力架起棺材。
沈雪晴見棺材抬出去了,一邊哭、一邊遵從陰陽生的指示,上腳踹翻了原本在棺材下的長凳。沈雪沅也帶着哭腔捧起丫鬟送上來的銀盆,對地一擲,砸得咣當咣當響。
哭聲大作,震山撼岳。
外頭,鄧善保急三忙四喊了幾個伙夫,將堆在院中的銘旌、圈花、靈幡、雲羅、挽幛、輓聯、香譜、雪柳等奠儀抱到府外,又有三四個茶房的茶師傅張羅彩旗杆、龍頭銅鑼、遮陽紅傘、綠扇、金瓜、鉞斧、朝天
蹬、鶴童、虎判、開路虎等物。
鑼鳴開道,只見門前白簇簇一片,香車寶馬停在道邊,各色涼橋排了一條街的長蛇。
沈復抱着靈牌,走在抬棺杠夫之前,一張張雪白的紙錢漫天降落,直讓人眼球發暈。
一行過了市口,只見路上彩棚高搭,設席張筵,和音奏樂,原是朱家、安家建棚路祭。
沈稼夫和朱老爺原是舊識,一見了面,兩人免不得寒暄一番,說些無關緊要的場面話。
安老爺和沈稼公從對手成親家,關係更是深厚,當下上來安慰,說了好些寬慰之語。
沈復不喜安老爺市儈嘴臉,非是問到自己,絕不應答,倒是那安家公子面如美玉、目若朗星,沈復見之心喜,十分盼望與之交談,只可惜下葬緊迫,沒過一會兒功夫,隊伍又開始行進。
慢慢到了日中,送葬隊伍到了西跨塘福壽山,只見天朗氣息,山清水秀,好一處鍾靈之所。
陰陽生捧着羅盤,算定棺材的方位,然後才着人挖坑。等坑挖成,他又往坑裏添了一匹錦緞,嗚囔囔念了幾句含混不清的符語,然後隨手抓了一把五穀雜糧拋進坑中。
杠夫們看了半天好戲,最後才抬棺葬入土坑,又拿鐵鍬鏟了無數回土,終於在地麵線以上培起土饅頭。
鄧善保嫻於世故,一面安排人焚燒奠儀,一面又安排人將事前準備好的墓碑插在墳前。
沈復作為孝子,理所當然跪在碑前,一時只見紙錢亂飛,灰燼四迸,不由低頭啜泣。
這一哭,哭到日暮黃昏,彩霞在天邊連綿起伏,一群無思無慮的鳥兒排成陣列掠過天空。
沈復回到家裏,嗓子已經干啞,仍然守規矩到沈母、陳氏房中問安,然後才回住處。
陳芸可憐他最近事事當先,心下想多伺候,可實在無心分與他,一來才發引過,府里力亂無章,許多事都要她親自出面過問,二來她懷着孕,自己尚且難以顧全,哪裏顧得上其他?
如此又過兩日,陳芸將喪禮之後的瑣事處理乾淨,捧了花費賬冊到陳氏房中彙報。
陳氏見一場喪禮就花出去三千多兩銀子,不由咋舌心驚,嘆掙錢不容易、花錢如淌水。
陳芸本不想多嘴,可理智讓她開了口,將賬上只剩五千多兩銀子的事實告訴了陳氏。
陳氏理家多年,當然曉得用錢的地方多如牛毛,也不責備陳芸不懂勤儉,只說:“開門七件事,茶米油鹽醬醋茶,哪一樣也省不了,何況還有那些避不了的人情往來?”
陳芸脅肩累足,不敢接話。
陳氏嘆了一聲,又道:“我也怪不了你,畢竟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府里奢靡了這些年,都只道賬上還有許多,哪曉得實際所剩無幾?若照這勢頭下去,恐怕不消
兩年,賬上就冒了,所以你還要多費費心,以後能省則省,有些排場盡可免了!”
陳芸聽了吩咐,久久不敢應聲,實在是節省不得,且不說沈母那裏動不得,連周夫人、吳夫人兩處就夠讓她頭疼了,更不消說沈稼公、沈衡、沈翼父子三人頭上了。
而花費最多的恰恰是沈稼公、沈衡、沈翼父子三頭上。一來,父子三常常要在府里宴客,席上雖非庖鳳烹龍,但山珍海錯總是免不了的,這在陳芸與炊金饌玉無異;二來,父子三外面從商,交友廣泛,應酬頗多,時不時要從賬上支取銀兩送人情。
陳芸最初還問因由,到了後來,發覺理由總離不開那麼一條,漸漸也就不怎麼問了,只給銀子了事。
目下,陳芸見陳氏緊緊盯着自己,不由嘆了口氣,艱難開口應了一聲,算作回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