閨閣記 第一章、相見歡(一)
日出於東,彤彤暈染了一角天空。晨光普照在大地上,慢慢逼散山窩裏的縹緲繚繞的煙霧,將沉睡已久的生靈喚醒過來。鳥聲啾啾,猿聲不斷,讓山外人倍感幽清。
“啪”
幾粒露珠連成了一條線,從半空垂直降落下來,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一輛正在密林穿梭的馬車頂上。
馬車外觀不甚豪華,一眼看去,頂多算是中產人家的的做派,可與路邊着急趕路的貨擔郎一比,倒也顯得富貴。
車廂里,車壁以淡藍布料打底,敷綉卷草。沈夫人陳氏居中坐着,左手邊是長子沈復,右手邊是幼女沈雪茹。
沈復嬌生慣養,最受不了起早貪黑的苦,打從黎明時分上了馬車,他就一直頭抵着車窗,昏昏欲睡。可能是睡足了,這時候,他突然睜開雙眸,輕輕將車簾一掀,興緻勃然地朝外頭張望。
林子不密,幾束陽光灑在樹上,讓樹葉如鍍了層金色熠熠閃光,直晃得人睜不開雙眼。
陳氏發覺了沈復的小動作,慢慢從女兒身上抽回目光,然後定定望着動若脫兔的沈復,道:“別東張西望了,離你外祖母家,還有一段路呢!”陳氏邊提醒邊告誡,“上回在你外祖母那兒,你和芸丫頭鬧得很僵,若今天再碰到芸丫頭了,你可要給人家賠禮道歉,不然,我頭一個不饒你!”
沈復聽得漫不經心,只是一個勁地點頭。
陳氏知道他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但嘴上依舊嘮叨個不停:“我也知道,你這年紀最活潑好動,可外頭不比家裏,總該收斂些才是,今日到了你外祖母家,不許你上躥下跳,胡亂鬧騰!”
沈復少年天性,早受夠了父親、西席輪番上陣沒日沒夜的調教,今日難得到外祖母家放鬆放鬆,本想盡情釋放自己的天性,哪成想這才半道上,母親就開始提前下達警告。
沈雪茹坐在旁邊,見沈復受了訓斥,不說溫言溫語安慰一番,反而還落井下石:“哥哥最沒耳性,娘苦口婆心說了半天,他也未必能聽到心裏,反不如回頭告訴父親,讓父親說教他!”
聽到這不中聽的話,沈復立刻瞪了眼沈雪茹,然後才悶悶不樂坐好,耷拉起那張俊俏的面龐。
沈雪茹與哥哥鬧慣了,原本只想趁機佔一占嘴上威風,哪成想沈復竟一臉不悅。靜下心來想了想,小丫頭並不覺得自己哪裏有錯,就扭過臉去,擰起兩道彎眉不說話。
陳氏目光如炬,將兒女的心裏過程看得分明,只是不肯輕易露了偏袒,所以板起面孔,佯裝不悅道:“你們倆在家裏拌嘴吵架就算了,若到了外祖母家,還這樣胡亂使性子,不讓為娘省心,那娘眼不見、心不煩,乾脆將你們倆一起送回家去省事!”
“娘!”
“別!”
沈復與沈雪茹滿臉着急,不約而同牽起母親的衣袖。
陳氏見倆冤家滿臉恐慌,曉得兩人盼着每年去外祖母家一趟,方才急中生智拿這個嚇唬兩人,果然十分奏效。
“行,如果你們倆親口答應娘,這一路上安分些,那娘就答應你們倆,不送你們回去啦!”
倆冤家匆匆對視一眼,雖然依舊心不甘、情不願,可為了共同的目的,只能異口同聲回答:“行!”
陳氏頓時笑容滿面,一手摟着九歲的小閨女,一手拍了拍沈復的手面,交代道:“這回到外祖母家,少說也要住個小半月,你們倆平時在家欺負啟堂,娘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與你們倆計較,可這回到了外祖母那裏,再不能任性妄為,一定要跟表弟表妹們好好相處,不能仗着比他們大一點,就隨隨便便欺負他們,聽到沒有?”
沈雪茹聽得滿臉厭倦,打從她五歲那年記事起,幾乎每年在趕往外父母家的路上,都會聽見陳氏諄諄告誡。眼下,見陳氏舊調重彈,雪茹不禁嘟起一張櫻桃小嘴,嘆道:“娘老愛胳膊肘往外拐,每回我跟表姐妹們起了爭執,娘總是偏袒表姐她們,有時還幫着嬸娘她們,反過來派女兒的不是!”
陳氏愛憐地望着她,“不是娘不想幫你,實在是你做得過火,娘總不見得幫親不幫理吧。再說了,那是在你外祖母家,娘若過於袒護你,你那兩位舅媽心裏該不自在啦!”
沈雪茹年歲尚小,正是天真爛漫思想無邪的時候,此刻聽了母親絮絮叨叨的叮囑,雖則心裏頭不大歡喜,可轉念一想,稍後到了外祖母家,可以無拘無束,不由還是心情大好。
沈復坐在母親左肩下,無意間瞥見妹妹雪茹眉毛彎彎如柳,雙眼炯炯有神,明眸里彷彿能放射出光來一般,於是很不懷好意地將手繞到陳氏背後,輕輕推了妹妹雪茹一把。
雪茹正幻想着近在眼前的美好生活,沒防備哥哥暗下歹手,免不得身體失控往前俯衝。
回過神來,雪茹立刻怒瞪着哥哥,告狀:“娘,你瞧哥哥,都多大的人啦,還總是這般調皮!”
陳氏無奈地笑了笑:“還有臉說你哥哥,你自己也老大不小了,不還是總惹娘生氣?”
沈雪茹見母親非但不護小,還在哥哥面前揭自己的短,霍然仰起潔白如玉的脖頸,又不服氣地撅了噘嘴,表示自己的不滿,然後才轉過臉去,滿眼怨恨地盯向橘皮色車頂。
陳氏看小閨女氣性很大,又虎着一張臉瞪向沈復。沈復自覺有錯,也微紅着臉悶不做聲。
臨近正午,田埂間零星有幾個農戶休息,村莊裏已升起縷縷裊裊炊煙,許多農婦開始燒火做飯。
馬車奔走如箭,飛快穿梭在鄉野小道間。
約摸又顛簸了一炷香的光景,終於趕在正午抵達目的地。才出馬車,早見兩隻家犬吠着撲上來。
沈復倍感親切,衝著兩隻家犬哈哈一笑,弓身如蝦鑽進了車廂裏面,又探手在隨行攜帶的包裹里翻了翻,隨便抓了幾個早上吃剩下的肉包子,隔着車窗扔了出去。
兩隻家犬很是機靈,聽見些些動靜,立刻停止狂吠,掀起四蹄,飛速朝着那幾個肉包撲去。
“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雪茹雙腿一縱,直接從三尺多高的車轅上跳了下去,然後一邊整理自己心愛的碧羅裙,一邊頭也不抬地說:“哥哥也忒捨得了些!”
“為了妹妹,不捨得也得捨得嘛!”沈復偷偷瞄了沈雪茹一眼,頓時笑逐顏開,“這兩隻狗狂吠不止,明眼人一看,便知它們餓到了極點,若不是我急中生智,舍了幾個肉包子,只怕你眼下還得擔驚受怕呢!”
雪茹沒好氣的白了哥哥一眼,就手撩起裙角,朝前面走了幾步,站到母親陳氏左右。
陳氏正交代車把勢回程日期,寥寥幾句過後,忙領着一對兒女走到柴扉前叫門。
院裏有人迭聲回應。很快,柴扉兩面打開,露出院裏凹凸不平的地面以及富有鄉野氣息的裝飾。
陳氏見應門的是內侄女陳芸,忙道:“我當是誰呢?原來是芸丫頭呀!”客套了一句,又嘖嘖稱讚:“這才半年多不見,你越髮長得出挑了,只怕再過兩年,你娘該為你說親事啦!”
陳芸聽得面頰通紅,羞怯怯掃了表弟沈復一眼,趕忙又低下頭去,不敢接姑媽的話頭。
陳氏見她面色通紅,眼中羞怯一層蓋上一層,立時也不好往那方面多提,就話鋒一轉,問:“聽說你家新翻修了房屋,不知整修得好不好看,隔日得去瞧一瞧才好!”
陳芸聲音細弱,半吞半吐地應着。
陳氏心裏高興,不太在意陳芸的細微變化,只是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地問:“對了,今兒是跟着你娘一道過來的,還是單個兒來的?”
陳芸正視着她,認真回答:“娘一早去了舅舅家,這時辰,還沒見她回來,多半是要留在那邊用飯!”
“咦,小克昌呢?”陳氏話未問完,已經開始目光搜尋,“克昌最可愛啦,這回來,我可給他捎來不少好玩的!”
“弟弟黏人,聽說娘傍明要去舅舅,他便哭着喊着也要去。娘沒法子甩開他,只得領着他一塊去了!”
言語間,姑侄倆已經走到廚房旁邊。
廚房裏,陳母埋頭切菜的空當,聽到院裏動靜不小,隱約猜到是女兒從長洲縣城回來了,於是笑呵呵洗了把手。扶策而出,顫巍巍走了十來步遠,見陳氏頭上梳着墮馬髻,穿着水天青緞鑲邊對襟褙子,又見沈復、沈雪茹滿面笑容,手裏拎着一嘟嚕禮盒,不由笑開了花。
陳氏見母親看得呆了,連忙三步並兩步走到老人家跟前,一邊噓寒問暖,一邊扶着老母親站定。
陳母近距離觀察女兒,見她依舊容光滿面,樣子也和幾年前無差,情知她在夫家過得還不錯,也就安心下來。陳氏卻看出母親蒼顏白髮,皺紋橫生,止不住哀傷歲月流逝。
母女倆累月不見,自然有一番梯己話要說,所以當面寒暄幾句后,很快就挽臂離開。
沈復脫離母親的視線範圍,又難得見一回表姐陳芸,就樂呵呵跟在陳芸屁股後頭,問:“芸姐兒要去哪兒?”
陳芸紅着臉,巧妙躲開沈復的目光,“你們難得回來一趟,多半是要留下來住幾日的。祖母現在忙着與姑媽說體己話,自然沒空為你們收拾客房,正好我手頭閑着,不如趁有空把屋子收拾了,省得午後再折騰人!”
沈復聽完,絲毫不見外道:“那我幫芸姐兒一塊收拾!”
陳芸回頭看了兩眼沈復,暗道:‘你一個富家公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平時不愁吃、不愁喝,粗枝大葉,大手大腳,雜務事一律不插手,讓你幫忙還不是幫倒忙!’
雖則心裏頭這樣想,可陳芸一抬眼,瞧見沈復滿臉興緻勃勃,終究心中不忍,將人領進廂房。
進了廂房,陳芸二話不說,馬上展示自己的勤勞美德,按部就班地清理桌案、收拾床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