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屋漏偏逢連陰雨(四)
第十一章(四)
像劉雙寒這樣的病人,很容易感染,嚴格來說,他的病房是不准許外人隨便進入的。因此,岳一博擺擺手,然後走出了病房,劉大貴心領神會,也跟了出來。兩個人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來。
現在的劉大貴一見到醫生,就像不會游泳的旱鴨子,見到了浮在水面上的一根小木棍,死死抓住不放手。針對劉雙寒目前的病情,劉大貴問題一個接一個,岳一博是外科醫生,血液科的醫學知識也是只懂一些皮毛,有幾次他還真差點兒被劉大貴問得卡了殼。好在問題不是多麼專業,岳一博還能應付得來。
岳一博以還要給病人做手術為由,起身告辭。劉大貴一直把岳一博送到電梯口,臨上電梯前,岳一博說:“醫院方面正在儘力尋找着配型,不過,你還得在有血緣關係的親屬方面多努力啊。”
劉大貴邊點頭,邊嘆息一聲,說:“連鄉下的親戚都來做了配型,可是沒有一個合適。”說這話時,劉大貴腦海里忽然浮現出黃美麗的身影。
“美麗呀,你去了哪?兒子得了要命的病,別的忙你不幫,倒也罷了。你快點回來吧,說不定你就能配型成功。”
送走岳一博,劉大貴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走廊上來回地走。沉思片刻過後,最終,劉大貴把配型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了黃美麗身上。找到黃美麗,已成為當前最要緊的事!找到黃美麗—配型成功—
立即賣車—進行手術……劉大貴混亂的大腦終於漸漸地勾勒出一條清晰的路徑來。
吃過午飯,劉大貴在一家“打印店”印製了一大摞彩頁的尋人啟事。然後,他開着車,在方圓百里之內四處張貼。傍晚時分,終於貼完了。
如今在城裏找個停車位,比二十年前在公交車上找個座位都難。劉大貴轉了幾個地方,才好不容易把車停在了一家超市的停車場上。下車后,他去了附近的一家餐廳,想順便買上晚飯。
劉大貴隨便點了幾個菜,然後從吧枱上抽了一份報紙邊看邊等。不一會兒,服務員就把已經打了包的飯菜送了過來,劉大貴付了款,拎着菜從餐廳走出來。
來到超市停車場停車的位置,劉大貴猛地發現這裏停的是一輛銀灰色的家用車,根本不見“大奔”車的影子。他很納悶,下意識地揉了一下眼睛,車分明就是停在這裏的,難道記錯了?
這些天,劉大貴的確有點神經錯亂,他經常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用手輕輕敲打着腦門,又一次仔細地想了想,最終,確定車就是停在了這個地方。
可這裏的確沒有“大奔”車。難道違章停車,被城管拖走了?不可能啊!這裏本來就是用來專門停車的地方,怎麼可能存在違章停車呢?
驀地,一個可怕的念頭從劉大貴的腦海里冒了出來:車丟了,“大奔”車被偷了!他頓時蒙住了。
劉大貴聲嘶力竭地大聲喊道:“誰見過我的大奔車!”兩個保安走過來,用懷疑的目光望着劉大貴,問:“你有大奔車?剛才停在這裏?”
劉大貴大聲吼道:“有,黑色的,二十分鐘前,就停在這裏!”說完,他還用力在停車的地方跺了一下腳。
保安用詫異的目光望着六神無主的劉大貴,問:“你是用遙控器關的車門?”
劉大貴使勁點點頭。
保安又問:“關上車門時,有沒有再用手拽一下,看門到底關死了沒有?”
劉大貴兩眼通紅,輕輕地搖了搖頭。保安輕描淡寫地說:“可能是着了干擾器的道了。”
劉大貴知道什麼是干擾器,以前曾聽別人說過,在用遙控器關車門時,如果旁邊有人按下干擾器,雖然遙控器發出“吱”的一聲響,但車門卻沒有關上。
劉大貴聽了保安的話,像挨了一記悶棍似的,腦袋裏嗡嗡作響。他一屁股蹲在了地上,兩隻手抱緊了腦袋,十根手指深深地埋進了凌亂的頭髮,一動不動。
保安安慰道:“也別這樣啊,車有保險,損失也不會太大的。”其實,劉大貴清楚,保險上個月就到期了,因手頭緊,他沒有再續。
銀灰色轎車的車主走過來,他打開車門剛要上車,聽了事情的經過後,忙說:“還等啥,趕快報警吧!”劉大貴這才回過神來,一溜小跑到公安局報了警。命運就是這樣的無情。當你一帆風順的時候,它會對你愈加青睞;
當你走投無路的時候,它會對你再次唾棄。屋漏偏逢連陰雨!要在以前,劉大貴丟了車,他會根本不當一回兒事。可現在“大奔”車是他所有的家當,況且,兒子治病的費用全靠這輛車了。
從來都不相信命運的劉大貴,此刻,終於信了。
從公安局出來時,天色已晚,劉大貴這才想起劉雙寒還一個人待在醫院,他快步往醫院走去。他走出很長一段路來,才想起打車,於是,慌忙招手攔住一輛的士。
狼狽不堪的劉大貴來到醫院時,才想起買好的飯菜,忙亂中早已不知道丟到哪裏去了。他原本是想先去餐廳買點兒吃的,可又擔心起劉雙寒,還是先去了病房。去病房的路上,劉大貴思索着,該如何把丟車的事跟兒子說。直到走進電梯,他才拿定主意,為了不讓兒子傷心難過,這件事暫時不告訴他。
病房的門虛掩着,裏面已亮起了燈。
心力交瘁的劉大貴,在病房門口停住腳步,用手指整理了一下頭髮,然後緩緩地喘了幾口氣,這才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
走進病房,眼前的景象讓劉大貴一下子愣住了。劉雙寒正趴在床頭上吃着拉麵,旁邊坐着一個衣衫上沾滿了油污的女人。見有人來,女人慌忙回過頭來,劉大貴怔怔地望着女人,哽咽着說:“美麗,原來是你。”
女人正是黃美麗。如果說那日倉皇逃走的是“黃美麗”的話,今天回來的應該是“黃臉婆”了。
黃美麗的體形原本就有些肥胖,短短几天時間,她瘦了整整一圈,衣服還是以前的,原本挺合身的,如今,不僅髒亂不堪,穿在身上還又肥又大。之前,她時髦的髮型,現在也凌亂得跟鳥窩似的。黃美麗彷彿一夜之間忽然變老了。
黃美麗滿臉羞慚,她定定地望着劉大貴,並沒有答話。劉大貴疑惑地問:“你這麼快就見到張貼的尋人啟事了?”
黃美麗依然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藉著病房裏蒼白色的燈光,劉大貴清晰地看見,黃美麗的眼角里淌下了兩行細細的淚水。那天,黑壓壓的人群忽地一下圍住了財務辦公室。平日裏黃美麗
只知道養尊處優,吃喝玩樂,不是逛商場,就是去美容院。黃美麗哪裏見過這種陣勢,她頓時嚇得魂都飛了。她知道公司根本拿不出一分錢,又如何能支付得了拖欠下的巨額債務。於是,她只好“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了。
黃美麗走得太急,身上帶的錢並不多。因此,她並沒有走遠,而是在附近找了一個酒店住了下來。黃美麗花錢大手大腳慣了,沒幾天,身上的錢就花得差不多了。為了節省開支,她只好住進了小旅館,過起了拮据的日子。又過了幾天,連住旅館的錢也沒有了。她只好硬着頭皮去了一家小餐館,幫人家洗碗來賺錢度日。
開始的時候,黃美麗每天還是三菜一湯,後來就變成只點一個菜,再後來她就不吃菜了,每頓飯靠吃餛飩、拉麵、油餅之類的來填飽肚子。
傍晚時分,黃美麗走進一家拉麵館,要了一碗面剛要吃,她忽然聽見旁邊飯桌的一胖一瘦兩個青年男子正在邊吃邊聊。
“聽說,‘地緣公司’被省城一家公司收購了,以前的員工可以到公司領回所欠的工資款了。”
“不只是能領回工資,聽說,願意留下的,還可以回公司繼續工作呢。”
“想不到曾經風光無限的劉大貴,一夜之間,變成了窮光蛋。真是世事難料啊!”
“人來了倒霉,喝涼水都塞牙。聽說劉大貴的兒子又患上了白血症,現在住在醫院呢!”
……聽到這裏,黃美麗心裏咯噔了一下。“雙寒真的得了那種要命的病
嗎?”黃美麗再也坐不住了,她匆忙起身把還沒來得及吃的拉麵打了包,打的去了醫院。
在那間狹小的病房內,一家三口終於團聚了。
近段時間來,劉大貴的異常表現,讓劉雙寒猜到家裏一定是發生了重大變故,儘管他從來都不把事情向劉大貴挑明,可心裏是有預感的。因此,劉雙寒不再像以往那樣,張口要這要那,吃飯也不再挑剔。短短几天時間,劉雙寒彷彿長大了很多。
黃美麗回來了,配型終於有希望了。劉大貴見劉雙寒像換了個人似的,心情好得出奇,丟車的陰霾也漸漸地散去了。
大概是累了的緣故,不一會兒,劉雙寒漸漸地睡著了。
劉大貴沖黃美麗努努嘴,示意她到外面去。
兩個人來到病房外面,劉大貴兩隻手扶着樓道上的護欄,眼裏儘是凄楚的目光,他凝望着窗外燈火闌珊的夜景,說:“我幾乎找來了鄉下的所有親人,可惜我們的配型都沒能成功,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看你的配型了。”
黃美麗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蒼白的臉頰上閃過一片紅暈,她信心十足地說:“雙寒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一定能配型成功的!”
黃美麗多麼希望自己能配型成功啊!
一方面,她實在不忍心再看著兒子待在醫院裏受罪。另一方面,在劉大貴最危難的時候,她卻倉皇出走了。這件事,劉大貴雖然沒有當面責怪過她,可黃美麗卻萬分自責,感到對不起丈夫,對不起兒子。她若能配型成功,讓兒子的病早點好起來。目前來看,這或許是她彌補過錯的最好的一條途徑了。
劉大貴深情地望着黃美麗,說:“這些天,讓你受苦了。”黃美麗眼圈一紅,淚水險些淌下來,說:“大貴,難道你不怪我?”劉大貴苦澀地一笑,說:“我能怪你什麼?那種情形下,一個女人
不躲起來,又能做些什麼?”黃美麗猛地撲進劉大貴懷裏,淚水終於“嘩嘩”地淌了下來。劉大貴輕輕撫摸着黃美麗的頭髮,說:“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做
配型呢。病房裏有張簡易床,你先睡吧。我想單獨靜一會兒。”黃美麗回病房睡了。
窗外的夜色很美,月光下的夜景別有一番風味。此時此刻的劉大貴,複雜的心情已無法用任何語言來描述。
“今天上午,醫院又催着交費,身上已沒有幾個錢了,這該怎麼辦?車沒了!配型若是成功了,手術的巨額費用又從哪裏來?”劉大貴站在走廊上,望着窗外明亮的月光,整夜都沒合眼。
孫健,作家,山東廣饒人。已出版長篇小說《同學會》《公考》《假如讓愛多等一天》《一起走過那年的雨季》等。《同學會》曾獲黃河口文藝獎,黃河口文化之星。短篇作品見於《小說月刊》《青年博覽》《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新民晚報》《博愛》等多家期刊。作品曾入選《名家微型小說精品》《中學生成長經典書系》《中國微型小說百年經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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