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的出現是美麗錯誤(四)
第七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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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雨溪執意要去,容姐和我倆一起去了三樓,三樓有一個很大的書房。裏面擺放着一個大書桌,在上面畫畫感覺的確很好。學校的畫桌比它要小得多,我第一眼見到它,就羨慕得要死。
一個很帥氣的男孩,正在桌子前繪畫,見我們進來,有禮貌地喊道:“鄭老師好。”
鄭雨溪沖他擺擺手,說:“帥帥好。”
帥帥穿着很講究,白襯衣的外面套了一個皮馬夾,下身穿牛仔褲和棕色皮鞋。大概是第一次見面的緣故,他的表情有些冷淡。
鄭雨溪把帥帥摟到胸前,臉貼在他石榴一般的臉蛋上,小聲說:“帥帥,從今天起改由程老師教你了,我就和你說再見嘍。”
看得出,鄭雨溪對帥帥也有一些戀戀不捨,我暗想,若不是我家裏遇到這種事,怕是她也不會主動提出把這份家教工作讓給我。
聽說鄭雨溪不教自己了,帥帥撅起了小嘴,很不高興。她說:“程老師是我的同學,畫畫比我要好得多呢。再說,我會經常來看帥帥的。”
帥帥聽了她的話,臉上漸漸綻放了笑容。
容姐笑着說:“帥帥,來見過程老師。”
帥帥怵怵地來到我的面前,喊道:“程老師好。”
第一次有人稱呼我老師,我心裏頓時生出一些很神聖的感覺。他的樣子很可愛,第一次見面我就喜歡上了他。我用手撫摸着帥帥柔滑的頭髮,說:“帥帥好,以後就由我和你一起畫畫,好嗎?”
帥帥用低低的聲音說了一聲好。容姐說:“有事你們可以找劉媽,我先走了。”
她扭動着腰肢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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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課開始了,鄭雨溪把以前上過的課程給我做了介紹,還把她以後的一些打算講給我聽。把授課內容交接完畢,她笑着說:“下面就該你了,我也當一會學生。”
說罷,她規規矩矩地宛如一個小學生在桌邊坐好。
我先看了一下帥帥畫的畫。帥帥畫得很好,看得出,他很有畫畫的潛質。
他剛上小學一年級,色彩畫畫得就已經像模像樣了。我暗自感嘆,我這麼大的時候連畫筆是什麼樣都沒見過。照這樣下去,帥帥到我這麼大時,繪畫水平一定比我現在強百倍。
從容姐的穿戴來看,她是個極有美感的女人。從剛才的談話不難看出,她應是很喜歡喜美術的。我猜想,她可能是因為什麼原因,沒能對美術進行專業學習。大概因為自己的這一缺憾,才讓兒子帥帥這麼小就開始學畫,還專門為他請來美術老師。這只是我的猜測,真實原因當然不一定是這樣的。
帥帥很聰明,他很喜歡畫畫。我漸漸感覺到教他畫畫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情,初為人師,我的心情十分愉悅,不知不覺時間已經過半。
鄭雨溪一直在旁邊坐着聽我講課,大概是因為她的存在,第一節課我感覺有一些緊張。不過,我注意到,她和帥帥都聽得很仔細。
課上完了,她為我鼓起掌來,在她的帶動下,帥帥也拍起了小手。我的臉羞澀地紅了。
她輕聲問:“帥帥,還有不明白的問題嗎?”
帥帥拖着長長的尾音,說:“沒有了。”
她有些傷感地說:“帥帥,我們就說再見了。”
帥帥沒有再說話,大概她意識到以後見不到鄭雨溪了,嘴巴再次撅得老高。
帥帥把我倆送下樓,喊了聲老師再見,沖我倆擺手。劉媽要留我們吃飯,我倆謝過劉媽,從那間豪華的別墅里出來。離開的時候,我沒有見到容姐,她或許有事出去了,也許待在某個房間忙着什麼。
劉媽把我們送出門來,我感到一身輕鬆,想不到初為人師居然是這麼奇妙的感覺。
我和鄭雨溪乘坐公交車回了學校,路上她問我感覺怎麼樣,我說很好。她說只要你喜歡這份工作就好,臨來時還怕你不能適應呢。說這話時,她臉上滿是笑容。看得出,見我能勝任這份家教工作,她的心情好得出奇。
第二天,我去了容姐家,容姐正好在家,她對我客氣,又是親自送我去了三樓。不只是對我,她對劉媽說話也是心平氣和。
我只教帥帥一個學生,他又是個小學生,因此上起課來感覺很輕鬆。一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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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開的時候,帥帥問:“鄭老師什麼時候來看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只好搪塞道:“你只要用功畫畫,鄭老師就來看你。”
他眨巴一下眼睛,又問:“程老師,你經常見到鄭老師嗎?”
我嗯了一聲,點了點頭。
他用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說:“程老師,你可千萬不要欺負鄭老師哦。”
我不知道帥帥為什麼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我咯咯地笑起來,說:“不會的,我不會欺負你的鄭老師的。”
我暗想,若是把這些話說給鄭雨溪聽,她一定會感動得熱淚盈眶。就在這時,帥帥又說話了:“若是別人欺負鄭老師,你會保護她嗎?”
實在想不到帥帥這麼小的孩子會問這樣的問題,我又笑了,說:“當然會的。”
帥帥翻了一下眼珠,歪着腦袋,揮了一下小拳頭,說:“程老師,我在學校也要保護女同學。”
就在這一瞬間,我猛然發現帥帥說話時,眼睛裏流露出的狡黠的眼神似乎在哪裏見過。儘管我苦思冥想了許久,可還是沒有想起來。我想,這大慨是我的一種錯覺吧。
從容姐家出來,我的心情好得出奇。我對這份家教工作十分滿意,帥帥很討人喜歡,容姐人也很好,上完課,都會將當天的工錢支付給我。為了表示自己並不是一個將錢看得很重的人,我再三推辭,她還是讓劉媽追上我,把錢塞進我的口袋。
每周上兩次課,一次一個小時,共四百塊錢。錢真的不少,我知道其他一些做家教同學的酬勞,比這要少得多。並且要是誤了時間,還要剋扣工錢。容姐不會這麼摳門兒。
我非常感激鄭雨溪把這份家教工作讓給了我,有了這份工作,我就可以一直到大學畢業不用向爸媽伸手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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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周末,我一吃過早飯就去了容姐家,這次是劉媽陪我上樓的,帥帥見了我,問:“鄭老師怎麼沒和你一起來呢?”
我急忙說道:“鄭老師還有別的事要做,當然來不了。”
大人騙小孩是不需要臉紅的,也不需要擔負任何責任。從這點來看,是有些不公平的。若是孩子向大人撒謊的話,則一定成為一個不討人喜歡的壞孩子。
帥帥臉上露出不悅,看來她一直惦念鄭雨溪。我拿定主意,明天來的時候問問鄭雨溪能不能和我同來。
為逗帥帥開心,我今天上課用了一些詼諧幽默的語言,有時候帥帥樂得捧腹大笑。
上完課,帥帥說:“程老師,我畫了一幅畫,你能將畫捎給鄭老師嗎?”
我驚訝地看着帥帥,想不到他對鄭雨溪一直念念不忘。我說:“當然可以。”
他從抽屜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幅畫,畫的是公園一角,畫面上有綠草,有五顏六色的花,還有飛舞的蝴蝶。讓人稱奇的是,花叢里還有兩個人,男的穿着休閑裝,女的穿白裙子。雖然那幅畫還有些稚氣,可是每一筆畫得都有板有眼,看得出,他畫這幅畫還是費了一番功夫的。
我將畫接在手裏,說:“放心吧,我一定將畫交到鄭老師手裏。”
我剛要把畫裝進包里,他的小手又把畫抽了回去,說:“程老師,你知道這兩個人是誰嗎?”
我笑着搖了搖頭。
他指着畫面上的男孩和女孩,說:“這個人是你,這個是鄭老師。你可千萬別忘了告訴鄭老師哦。”
我頓時怔住了,想不到帥帥的這幅畫還是有一番用意的,居然把我和雨溪畫了上去。
我笑着把畫接過來,說:“我不會忘的。”
我話音剛落,外面響起一陣腳步聲,聽聲音可以知道這個人不是容姐和劉媽。不過,憑直覺,腳步聲似乎在哪裏聽到過。
“帥帥呢?”
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我身上的血液彷彿一下子凝固了。此刻,我聽到劉媽的聲音:“帥帥在樓上畫畫呢。”
腳步聲越來越近,書房的門開了。我一臉驚愕。
來人居然是蘇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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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曼也吃驚得張大嘴巴,許久,才指着我說:“怎麼會是你,雨溪呢?”
我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帥帥像一隻小白馬,快速地跑到蘇曼面前,摟住她的腿,喊道:“姐姐,你來了。”
姐姐?我頓時掉進了雲霧之中。可是,就在那一瞬間,我發現,帥帥的確和蘇曼長得有點像。驀然間,我想起了蘇曼的舅舅丁大貴所說的那番話。蘇曼和帥帥,還有容姐之間的關係,我頓時明白了個八九不離十。
看得出,見到我之後,蘇曼顯得有一些尷尬,支支吾吾地說:“你……怎麼在這裏?”
不等我說話,帥帥搶先指着我說:“這位是程老師。”
蘇曼的臉色很難看,說:“帥帥,下樓找劉媽玩兒去!”
帥帥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見蘇曼不高興,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蘇曼一臉驚訝,問:“雨溪呢,不是雨溪一直在教帥帥的嘛。”
我恍然明白,為什麼鄭雨溪和蘇曼一直保持着良好的關係,為什麼鄭雨溪將我送她的電影票讓給蘇曼,原來,鄭雨溪一直在給蘇曼家打工。
蘇曼的臉上紅一塊又白一塊,我從來沒有見她的臉色這麼難看過。我想,她大概是覺得我知道了她不願意示人的家事而感到懊惱。可是,在我看來,這是大可不必的。
蘇曼接連張了幾次嘴,像是有什麼話要說。我走近她,小聲說:“不要說了,你家的事我都知道了,我見過你舅舅,他說你十歲那年媽媽就因病去世了……”
蘇曼生氣地將頭扭向了另一側,眼裏閃動着晶瑩的淚光。我說:“真的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你。你先忙吧,我走了。”
我將包背在身上,然後下了樓,過了片刻,才聽見蘇曼在樓上喊:“程越,等一等。”
蘇曼追上我時,我已來到一樓。容姐笑着說:“程老師,原來你和蘇曼認識呀?”
我沖她笑笑,說:“是的。”
我對蘇曼說:“你還有什麼事嗎?”
蘇曼極力挽留我,說:“中午吃過飯再走吧。”
我說:“不了,我回去還有事。”
蘇曼忙說:“我開車送你吧。”
我往客廳四周看了幾眼,說:“不用了,坐公交車挺方便的。”
就在我環視客廳的時候,我終於見到了蘇曼的爸爸,說得再準確一些,是他的照片。
客廳的北面牆上掛着一張鑲着金色木質畫框的照片,上面有三個人,容姐、帥帥和一個頭頂有些禿的男子。若不是我早已經知道蘇曼的爸爸很有錢,我實在難以相信,容姐這麼年輕漂亮的女人怎麼會嫁給一個幾乎可以做她父親的男人。
見我和蘇曼認識,容姐執意要留我吃了飯再走,她說事情可以等到下午再做。蘇曼大概想到我無論如何不可能住下吃飯,便笑着說:“就隨他吧。”
容姐便不再說話。
從別墅的院落里出來,我逃也似地離開了那個月光花園。
我沒有立即乘車,而是急切地給鄭雨溪打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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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話時,我的舌頭都快打不了彎了,說:“雨溪……你知道……帥帥和蘇曼是什麼關係嗎?”
電話那頭,鄭雨溪表現得很平靜,說:“蘇曼當然是帥帥的姐姐了。”
我愈加吃驚,說:“原來你都知道。”
鄭雨溪不以為然地說:“是啊,我知道。”
我沒有再說話,匆匆掛了電話,乘坐上公交車回學校了。
到學校時,距離吃午飯還有十幾分鐘的時間。我在一棵白樺樹下找到了鄭雨溪,我埋怨她說:“你知道蘇曼和帥帥的事,怎麼還讓我去給帥帥當家庭教師。”
她白了我一眼,不高興地說:“你憑勞動賺錢,與蘇曼有什關嗎?當年我去家教市場應聘,就是蘇曼看了我的畫后,領着我去見容姐的,那時我還不認識蘇曼,後來才知道她和我是一個學校的。”
我沉默不語。
她吃驚地說:“你怎麼了?”
我沉思良久,說:“雨溪,家教的事我不想再做了。”
她睜大眼睛望着我,問:“為什麼?”
我說:“不為什麼。就是……”
她滿臉狐疑,說:“難道因為蘇曼?”
我沒說話,但事實上已經承認了是因為蘇曼才不去做這份家教工作的。
她勸了我很久,我堅持不再去教帥帥。我和她一起同學這麼久,她當然清楚我的牛脾氣,知道已經無法說服我。
她瞅了一眼餐廳,有的同學已經吃完午飯從裏面走出來。她臉上有些慍怒,說:“好吧,你不教,我繼續教帥帥總可以吧。”
她憤憤地走了。
21
我望着她走遠,心裏頓時生出一些歉疚感。不過,我卻一點都不因為我的決定而後悔。她不是我,當然不知道我的苦衷。再說,她即便是生氣,也是暫時的,因為這件事,她不會責怪我太久的。
蘇曼知道了我不再做家教的事,她找到我,質問我為什麼不教帥帥了。
我像做了錯事,不敢拿眼睛正視她,說話的聲音也很小,說:“那份工作我感覺做不好,才讓雨溪又去教帥帥的。”
蘇曼一陣冷笑,說:“帥帥說了,說你教得很好,他很喜歡你的課。”
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不是真話,反正我聽了感覺很受用,打心眼裏感激帥帥的誇獎。
聽了她的話,我無言以對,沉默良久,才支支吾吾地說:“蘇曼……沒別的原因……我的確不太適合教小孩子……”
蘇曼的臉色很難看,陰沉沉的,如同天空中鉛色的雲。她說:“程越,你別以為我是傻子,你是在故意躲我!難道我真的有那麼可怕嗎?”
我辭掉家教的工作,的確是因為蘇曼。我說過,我是一個不喜歡接受別人恩惠的人,尤其是蘇曼的恩惠,哪怕是一丁點,也萬萬不能接受。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和她說一聲對不起。蘇曼在我這裏所受到的傷害是我一生一世都無法彌補的,如果我接受了她的恩賜,將來我對她的愧疚感會愈加強烈。
我喃喃說道:“蘇曼,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呢?”
蘇曼狠狠瞪了我一眼,說:“程越,我知道你喜歡鄭雨溪!可是,你要知道,愛情是自私的,只要我愛上一個人,是永遠不會放棄的。”
她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刷地劃開了我的胸膛,蘊藏在我心底的所有秘密都完整地裸露出來。我的腦袋垂了下來。我愣愣地望着她,再沒說一句話。
她猙獰的面孔,讓我感到有一些恐懼,我從來沒有見過她表情會是這麼恐怖。
我正想和她再解釋幾句,她卻掉頭氣呼呼地走了。
我以為她以後大概再也不理會我了,可是,我錯了。第二天,我見到蘇曼的時候,想起昨天的事,我剛要快速離開。她卻嬉笑着喊我的名字,問我做什麼去,從她那喜氣洋洋的表情中,我絲毫看不出昨天她和我之間曾經發生過極不愉快的事。
我忐忑的心也終於平靜下來。
這件事過後沒幾天,爸爸給我打來電話,問我這些天為什麼沒往家打電話要錢,我說我賣了幾幅畫賺了不少錢,手上的錢還夠用。爸爸說靠賣畫怎麼能行,我已往你的銀行卡上打了生活費,找個時間去銀行取吧。
聽了爸爸的話,我心裏又是一陣難過。
鄭雨溪又繼續承擔起了對帥帥的美術教學工作。直到進入大三后,鄭雨溪才將這份家教工作轉給了和她同宿舍的一個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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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健,作家,山東廣饒人。已出版長篇小說《同學會》《公考》《假如讓愛多等一天》《一起走過那年的雨季》等。《同學會》曾獲黃河口文藝獎,黃河口文化之星。短篇作品見於《小說月刊》《青年博覽》《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新民晚報》《博愛》等多家期刊。作品曾入選《名家微型小說精品》《中學生成長經典書系》《中國微型小說百年經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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