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回歸崑崙(二)
聽到我的話,白伶俜的神情更加猙獰瘋癲,向我怒吼:“我沒有資格,難道你就有資格了嗎?”
她看向維揚,痴痴地道:“我喜歡你,喜歡了十幾年,在這十幾年裏,我無時無刻不在想着你,也無時無刻不在找你,這個女人到底有什麼好?在我苦苦尋找你的那段時間裏,她一直都和別的男人在一起,維揚,她不喜歡你了,她早就不喜歡你了,你又何必再對她執迷不悟?”
見她提起李東陽的事,我的心情是慌亂的,下意識地看向維揚,卻見維揚怔了怔,也下意識地看向了我。
我以為他要對我說些什麼的,然而他沉默片刻,卻向白伶俜開口:“原來是你。”
見他如此說,白伶俜愣了一下,隨即面露喜色,原以為維揚想起了她是誰。
不料片刻,維揚又開口:“當年在死亡沼澤中,設計誣陷我,伏擊我的人就有你吧?”
白伶俜又愣了愣,不敢承認,維揚繼續道:“你一個女兒家,說這樣的謊話,害了別人,也污了自己的清白,都不嫌羞恥嗎?”
聽到維揚的熱話,白伶俜的身軀一震,她搖晃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形,低下頭,片刻,低低地笑了起來。
她面容猙獰,近於瘋癲地回答:“柳維揚,你說的沒錯,我是不知羞恥的,從喜歡你的那時候起,我就已經瘋了,你敢說當年的事,你一點責任都沒有?得罪天衡道宗的人是你,讓曹桓對你們崑崙起了殺心的也是你,即便我們沒有設計,你和你的師門總有一天也會陷落在曹桓手上。”
她上前一步,搖搖晃晃地身形,在維揚面前宣告道:“我是瘋了,即便污了清白,也要跟你糾纏到底,至死方休。”
當年,曹桓帶人前來昆崙山,逼迫我們交出崑崙的秘籍心法,還美名其曰想讓各派的修鍊功法互相交流促進,實際不過是想竊取我們的修行秘籍。
其他門派皆礙於天衡道宗的勢力,不得不聽命行事,只有我們崑崙,上下弟子守着山門,不肯讓天衡道宗的人進來。
維揚一怒之下,揮劍斬掉了曹桓的官帽,曹桓只能灰溜溜地帶着天衡道宗的人逃下昆崙山,從那時候起,崑崙和天衡道宗就結下了恩怨,再後來,維揚為救白伶俜,又打傷了天衡道宗的人,新仇舊怨,總有一天都會為崑崙招來禍端。
這些事情中,維揚是衝動了一點,可仔細想想,又有哪件事是錯的?
那時候的世道,惡人橫行霸道,好人為保全自己,就活該要退避三舍么?
這世間就是有着太多沒有道理的規則,每個人都為保全自己,設置了這樣那樣的所謂經驗之談,沒有人再為正義發聲,沒有人再去保護弱小,全都明哲保身隔岸觀火,反而肆意指責嘲笑那些真正維護信念和理想的人,以為自己有着多麼了不得的小聰明,何其懦弱?這樣的天下,與被白蟻蛀空的樓木有何異處?
群蟻附生樓木,共啄之,總以為樓木廣闊,非自己一己之力就能撼動,就像雪崩之時,沒有一片雪花覺得是自己的過錯。
這樣的道理,白伶俜不會懂得,白家的人都不會懂得,他們只知道犧牲別人,來成全自己的地位,拿別人的性命枯骨,當作他們進階的墊腳石。
才不會管這個天下會如何,被他們利用犧牲的人,又會如何。
維揚下令,將白伶俜押送京城,交給朝廷處置,負責押送的弟子,從崑崙出發,沿着長長的山道,消失在霧靄冰雪間。
我站在崑崙的山巔,望着如今師門的情景,雖經過一次變故,但崑崙上下依舊齊心,在弟子們的努力下,漸漸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每日晨時練劍,午時誦經,一切井然有序,除卻弟子們的面相陌生,一切與我們十幾年前好像並沒有什麼兩樣,卻又好像所有的一切,全都變了。
維揚站在我身後,聽到他的腳步聲,我回身看他,恍惚之間,恍惚回到許多年前,我們站在崑崙的山巔上練劍的場景。
那時,他還是個略顯稚嫩的少年郎,脾氣不好,總是對我咋咋呼呼的,我以為我們會永遠在一起,不料轉眼間,滄海桑田,世事巨變。
我沉默片刻,才低低地向他開口:“維揚,之前白伶俜所說的事……”
我想,我不該瞞他,其實喻文州說得對,我們之間的事,我該早下決斷,這樣對我們都好。
維揚卻首先打斷了我:“阿婧,我都知道。”
我怔了怔,愕然望着他,卻見他英武的面容間,扯出些許無奈苦澀:“自從回到昆崙山后,一路上,我聽到許多事,關於你的,也關於那個人的。”
我心中愧疚,若當年我早就死在昆崙山上,就不會有後來的變故,可……
只能向他低頭致歉:“抱歉……”
“為什麼要抱歉呢?”
維揚淡淡地問:“問心有愧才要道歉。當年的事,非你我所能控制,昆崙山上的變故,死亡沼澤的那些事,是我沒能護住你,應該是我向你道歉。”
他頓了頓,又道:“那個人救了你,姑且不論他對你有何目的和感情,都是我們的恩人,即便這些年來,你都跟他在一起,那也……沒有什麼。”
我怔怔地聽着他的話,許久,下意識地抬起頭,問:“倘若,我真的有愧呢?”
這下,輪到維揚開始變得愕然了,他站在漫天的冰雪中,許久都沒有說話。
我的眼睛開始變得酸澀起來,或許是山上的冰雪太過刺眼,許是因為,今天的風太冷了……
我與維揚,相依相伴幾十年,在這座山巔上,練了幾十年的劍,形影不離,親密無間,我真的以為,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師父曾經說過,情之一字,是這世上最難懂也最難掌控的東西,它無形無色,根植於人的內心,即便管住了自己的行為,卻管不住心裏的東西。
維揚默了片刻,才問:“你喜歡他?”
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回答:“我也不知道,或許,就是喜歡吧。”
昆崙山巔上的一切,猶如這裏的冰雪,留存在我心裏,沉如山峰,終年不會消散。
可璇璣山上發生的事,沒有轟轟烈烈,沒有生離死別,卻一點一滴匯聚成海,亦是我無法割捨的過去。
我想,我是喜歡李東陽的,和他在一起,每天都能開開心心,無憂無慮,因為知道,有個人會不顧一切地保護我,而且,即便犧牲他自己的性命,也能保護我。
在維揚和李東陽之間,我仍是不知該如何抉擇,可此時此刻,心裏想着的,分明是李東陽,心心念念的,也分明是離開昆崙山,恨不能馬上飛回到他的身邊去。
維揚在那裏站了很久,冰雪落在他的身上,鋪成一層雪白色。
在寒風的呼嘯中,他終於再度開口:“我明白了。”
他向我慢慢扯開苦澀的笑容,道:“如果你想去找他,我不會攔着。”
我愣了一下,卻見維揚轉過身,在漫天的冰雪中,只覺得他的身影愈加模糊:“或許,若是放在十幾年前,我還會提劍找那個人比試一場,但現在……”
他的聲音愈加蒼茫遙遠,望着這裏的冰雪,彷彿在望着十幾年前這裏的一切:“我的阿婧,早在十年前的崑崙婚宴上已經死了,現在的阿婧,已經是別人的阿婧了。”
我的心裏很疼,關於我和維揚李東陽之間,我想過無數種可能,卻唯獨不想讓他難過。
維揚慢慢低下頭,低低地道:“阿婧,我不想讓你為難。”
我最終還是離開了昆崙山,一人一馬,朝着北方行進,想去盛京找李東陽,想去告訴他我的答案。
在路上,我聽到了一個消息,凌虛子隨同白翳真犯上作亂,被朝廷斬殺在一座山谷中,臨死之前,還緊緊握着崑崙掌門的長劍。
很奇怪,聽着這些事情的時候,我心裏想着的,並不是他當年在昆崙山下令擊殺我,以及不久前逼死師姐的事,而是許多許多年前,在我剛來昆崙山的時候,由於受不了山上的寒冷,又練劍凍傷了手,整個人難受的不行,凌虛子師叔命人在我房間裏加上炭火,並親自給我調配藥膏治療凍傷的事。
我相信,他想殺我是真的,那時候的關心,卻也是真的。
這世上,有一種無形之物,它操控着人心,讓慈眉善目的人,漸漸變得猙獰可怖,讓溫柔和善的人,漸漸變得不擇手段,殺戮殘酷。
因為它,師父死了,師兄和師姐死了,凌虛子師叔也變成了一個我完全不認識的人,這種力量,依然操控着這世間的人,讓他們去殺戮,去掠奪,永世不休。
每當想到這些,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當年的李東陽,那時候的他,皇位江山唾手可得,卻生生放棄了九五之尊的地位,帶着我東躲西藏,落魄江湖。
那時候的他,又是怎樣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