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夢裏不知身是客 (1)
聽秋雁說,蕭明軻蕭明庭兄弟兩昨夜一直跪着,淋了大半夜的雨,直到天色放亮,蕭長贇起床后才許他們回去。
蕭家家法嚴苛,蕭明庭兄弟幾個小時候經常受罰。不過長大后他們都沉穩了許多,這些年頂多是被長輩呵斥訓責幾句,像昨夜那樣的情況,還真是不多見了。
聽到消息后,阿續心中急切,當下再也顧不得許多,偷偷央求着秋雁白荷,讓她們帶她去蕭明庭的院子。
綠蘿見阿續面色蒼白,整個人氣色不佳,可她心裏記掛着的還是蕭明庭。昨夜聽說蕭明庭被罰后,阿續也一夜未眠,硬生生坐了一夜,等着消息。
秋雁與白荷對視一眼,猶豫了許久才道:“太太也沒說不讓姑娘去三爺的院子,只是這個時候去,怕是……”
阿續強撐着一口氣,勉強賠笑道:“你們就叫我看一眼,我已經連累他許多了……只看一眼,太太那裏要是怪罪下來,我不會連累兩位姑娘的。”
秋雁心腸軟,最終還是帶着阿續去了蕭明庭的院子。
阿續去時,正碰上蕭家二子蕭明喆從廊下走出來。他遠遠地瞧見她過來,便停下腳步,只板著臉等她走近了才冷笑一聲呵斥道:“你還有什麼臉面過來?”
阿續瞧他面生,尚不知他是何人。只好垂首而立,聽得秋雁向他請安后,她才躬身一禮道:“給二爺請安。”
“我可受不起。”蕭明喆斜眼瞧她,餘光里全是輕視和憤懣:“自古道紅顏禍水,也不知你有什麼通天的本事。老三糊塗了也就罷了,如今連大哥也叫你糊弄過去了!真是害人不淺,何其悲哉!”
蕭明喆一揚袖子,不等阿續說話,便長吸一口氣準備說出自己內心的不滿。遂開口訓斥阿續道:“古人曾雲……”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長篇大論說一通,便見平安打簾出來,躬身一禮替阿續解圍:“二爺,三爺叫阿續姑娘進去伺候呢。”
“蕭明庭你!”蕭明喆氣極猛地回頭對着窗戶高聲怒道:“明庭你簡直是冥頑不化,走火入魔了!還護着她這個害人精做甚?”
屋內傳來一陣輕微的咳嗽聲,隔着窗紗聽得有些沙啞,蕭明庭語氣隨和:“二哥不必替我擔憂,我行事自有道理。”
“人都成這樣了,還有什麼道理!也罷!此事我不管也罷!你好自為之!”蕭明喆見勸他無果,一氣之下便甩袖而去。
瞧他走了,阿續不再猶豫,拎着裙子幾步上了台階,不等平安打簾,便一下子鑽了進去,直走到蕭明庭的床邊,只看了一眼,她又落下淚來。
此時蕭明庭赤裸着上身趴在床上,頭髮半濕半干凌亂散着,後背是一片淤青彤紅交錯。他整個人瞧着面色有幾分蒼白,精神不濟。她認識他這麼久,何曾見過如此狼狽的他?
瞧阿續又哭了,蕭明庭反手拉起薄被蓋着後背,笑了笑道:“哭甚?只是瞧着嚇人罷了,並不疼的。皮肉傷,用不了幾日就好全了。”
阿續跪在他床邊,哭的泣不成聲:“三爺,我叫你不要娶我的,你偏不聽,這下可吃了苦頭了!”
“不光為你的。”蕭明庭偏頭過來看她,寬慰道:“我家家法嚴苛,這又不是我頭一回挨打。父親氣的是我行事張揚不計後果,做事不夠沉穩,並非是因為你的緣故。”
“那也是我牽連了你。”阿續抬着袖子胡亂擦眼淚,抽抽噎噎哭道:“三爺,我就不該聽你的,你總是騙我說你本事大,什麼事情都能扛得住。如今見你傷成這般,我寧願離開蕭府再也不見你。”
“行了,別哭了。”蕭明庭被她搞得哭笑不得:“你現在要是走了,我這頓打還真的白挨了。父親打我,就是認了你。有我祖母在,如今你想走也走不成了。”
阿續趴在他身邊哭的傷心,對他說的話置若罔聞。
蕭明庭無奈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道:“從前不曾見你落過一滴淚,就是跳樓都沒見你怕過。怎麼如今成了水神娘娘,遇到一點事情就哭?快別哭了,去給我倒點水來。”
阿續這才反應過來,她是來探望照顧他的,不是過來哭給他看的。怎麼她如今反而像個小女兒家一般,一遇事情就慌了手腳,只知道哭了呢?
思極此,她才生生忍着淚意,連忙起身倒了熱茶過來,送至他嘴邊服侍他喝了幾口。
平安拿來藥膏,看了看蕭明庭又看了看阿續,最終還是把葯放在一邊,提示道:“三爺,藥膏拿來了。”
阿續小聲乞求道:“我來吧。”
蕭明庭含笑點了點頭:“平安,讓她來吧。”
得到他的允許,阿續這才接過藥膏。她細心地揭開他身後的薄被子蓋至腰下,輕輕的拂開散亂在他背後的長發。拿着溫帕子一點點擦過後背,才細緻的開始上藥。
饒是平安打小服侍蕭明庭,瞧見這一幕,也不由得心中一驚。
世上的人果然說的沒錯,倚翠園的姑娘,最是體貼細心。每一個動作都貼着心去做,尋不出一點錯處來。更別提眼前這位眼角全是淚意,滿眼全是心疼和愧疚,更是用力十二分的心思去服侍蕭明庭。
上過葯后,阿續又拿來干帕子替他擦頭髮。她滿腔溫柔和愛意,每一個動作都格外溫柔。縱是蕭明庭平日裏這般大咧的習武之人,沒過多久也被這種氣氛搞得面紅耳赤。
阿續一向溫婉細心,她上次幫他剪指甲時就領略過一二了。可沒想到,她要是用心服侍人,會更加體貼入微。讓人全身心都酥麻下來,完全迷醉其中。
入眼的是她玲瓏起伏的胸脯和盈盈一握的腰肢,鼻間是女兒家獨有的香氣。她似乎把他當做世上最珍貴的人,彷彿稍稍用力,就會傷到他一樣。
蕭明庭只覺面頰越來越熱,心下更是有幾分躁動不安。那一日的旖旎滋味突然湧入腦海,若非他此刻膝蓋上還疼痛難忍,他定會起來擁她入懷。
只是面頰突然有了一點濕意,蕭明庭還沒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時,阿續就飛快的伸手擦去。
蕭明庭抬頭看見她臉上滿是淚痕,心裏也明白過來,那是她的一滴淚。
可沒想到下一刻,阿續微微彎腰抱着他的脖頸,輕輕將他的頭抱在懷裏。她的下巴抵着他的額頭,哭的渾身都在顫抖:“三爺,看你挨了打,比打我還痛啊。”
蕭明庭愣住了,當下竟然一動也不敢動。
他自幼從軍,身為男兒,習慣了肩扛責任,習慣了男兒有淚不輕彈,還從未在女子面前這般軟弱過。他長這麼大,能記起來被母親摟在懷裏的情景,也只有幼時那麼一兩次。如今這……
他不由得面上發燙,掙扎着起身安慰道:“阿續,莫哭了。”
瞧他二人情意綿綿,平安連忙往後縮了縮,不敢發出一點響動。
“你說你……”蕭明軻的妻子郭氏嘆一口氣,無奈拿着藥膏幫他捲起褲腿上藥:“瞧瞧,膝蓋都青了!你說你是圖什麼啊?也跟着明庭瞎胡鬧!”
“哎呀。”蕭明軻嘿嘿一笑:“不礙事不礙事的。我只是被罰跪,養兩日就好了。”
郭氏抬頭看他一眼,又低下頭去一邊上藥一邊說道:“倚翠園那位的事兒,我也聽說一二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日後當真要留下,替明庭收房了?”
蕭明軻點點頭,咂咂嘴輕嘆一聲:“八九不離十了。父親要是不管不問,這事還不一定。如今動手打罰了我們,也就等於給了外界一個交待。罰也罰了,人自然是留下了。”
“什麼交待?給誰的啊?”郭氏不解追問一句。
“那位是三皇子贖出來的。明庭不管不顧非要接到府上來,父親要是不打不罰,旁人怎麼想?”蕭明軻輕輕一笑:“挨了打,證明的是明庭風流,無關其他。”
郭氏暗自思忖片刻,也明白其中的利害關係,不由得驚嘆:“三皇子給她贖身?那位肯定是個厲害人物了。我還以為父親打你和明庭,是因為帶她回家壞了風氣!”說著她放下藥膏道:“好了,塗好了。”
“父親氣的是明庭做事魯莽衝動,沒有三思而後行。又氣我非但不攔着他,還要幫他犯錯。”蕭明軻搖搖頭,放下褲腿說道:“你要說那位聰明厲害,那可真算不上。求娶她的人不計其數,門楣在蕭家之上的也不是沒有,她要是真聰明能不知道怎麼選么?我也是看她待明庭一片真心,明庭也固執堅持,才想成全了他們。”
郭氏笑嘆反駁一句道:“要麼說男人不懂女人心呢。你想明庭平日的為人,是個看重兒女情長的人么?他如今能為了那位不管不顧的,不怕得罪人也不怕頂撞家裏長輩。你覺得明庭只看中她的真心么?”
“這……”蕭明軻從來沒考慮過這一點。聽妻子這麼一說,心裏也生出一些疑慮來:“我也懷疑過她算計了明庭,只是我瞧她都情願為了明庭去死。這再怎麼算計,還有把自己的命搭進去的么?”
郭氏忍不住笑出了聲:“夫君,此算計非彼算計。算計身子比不上算計人心。明庭是個憐弱惜貧的性子,待人一向體貼。只要別人待他好,他必定十倍百倍奉還。那位單是拿捏住了這一點,日後好好服侍他,這輩子就安安穩穩衣食無憂了。再要是明庭心裏有了她,只恐怕……”
“恐怕什麼?”蕭明軻不由心驚,趕忙追問。
“只恐怕將來明庭的正室,也比不過這位了。”郭氏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彎腰幫他撫平褲腿上的褶皺,意味深長地說道:“你們兄弟,還真是像呢。”
蕭明軻一噎,悄悄別過頭去,心虛到不敢與妻子對視。只嘴硬道:“胡說!我哪裏像他,我……比他穩重多了。”
郭氏噗嗤一笑,抬手拍拍他笑道:“行了!一提過去你就心虛。你我兒女都這般大了,我還會介意過往不成?”
“我……”
郭氏莞爾一笑,不再給他說話的機會:“好啦,無需多言。先去睡上一覺,我去給你備些吃食,一會叫你。”
蕭明軻躺在床上小憩。郭氏躡手躡腳的放下床帳子,又悄悄的關上門出去了。
屋內靜悄悄一片,睡意朦朧時,蕭明軻頭腦卻越來越清晰起來。
他幫的不止是明庭,更像是幫很多年前的自己。那時他要是能像明庭一樣堅持,或許馮敏儀也不會早亡。可往事皆成回憶,如人不再,空剩惆悵。
如今他已經放下過去,學會珍惜郭氏過眼下的生活。只是心裏有一個地方還是空了下去。
偶爾夜深人靜或黃昏落霞時,思及故人,終究是意難平。
他不想明庭也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