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2)
一時兄弟二人都沉默了。
屋內光線越來越暗,自阿續走後,他們也沒點燈,只這樣坐着說話。眼見街上的燈光落入屋內,朦朦朧朧勾勒出雕花窗子的輪廓印在地上,光潔的地板一半黑暗一般微亮,如同夢境一般模糊。
蕭明軻起身點了幾盞燭燈,放在矮桌上。屋內光線突然就亮了起來。
蕭明庭嘆息一聲,頗有些頭疼道:“主要是阿續名聲太大了,她若只是普通的歌姬,我們或許還能照你說的那樣做。”
“那可不?”蕭明軻笑着打趣他:“咱們明庭眼光不俗,不是頭牌能入您眼么?”
“大哥!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沒什麼名氣呢。”蕭明庭無奈反駁:“你就別拿這個調侃我了。”
蕭明軻眯着眼睛掐指一算時間,當下就驚了:“我的天爺啊!您這是去年就開始逛園子了啊?可以啊?”
“咳咳……”蕭明庭不好意思低頭:“是蔣兄帶我去的,我去的次數不多。”
“去的不多?”蕭明軻才不信:“騙誰呢?不多人家姑娘能對你痴情到這個份上?你是沒見她的表情,縱是我當場要她的命都給。真沒看出來我這個平日裏正人君子威嚴十足的三弟,竟然這麼會哄小姑娘,能哄的人家如此痴情。”
聽他這麼說,蕭明庭也失笑搖頭:“實不相瞞,我也詫異。不知自己是做了什麼功德無量的好事,才換來她這般情意。”
“哼,你不是詫異,你是得意。”
“真的。我以往都板著臉沒怎麼同她說過話。倒是蔣兄待她極好,平日裏我都是受了他的囑託,才去看她一二。”蕭明庭皺起眉頭來說道:“況且蔣兄替她做了不少事情,原先有個叫香雲的女子,也是他出手幫着阿續救了下來。比起蔣兄出錢出力出人,我基本上沒做過什麼。”
“照你這麼說,她應該如此待蔣軼才是,怎麼如今被你半道劫去了?”蕭明軻詫異:“蔣軼也沒說什麼?”
蕭明庭瞬間愣住了,他怎麼就偏偏忘了這一點呢?他半心虛半慚愧道:“蔣兄一向憐惜女子,阿續並非他心上人。不過我已經告訴蔣兄要娶阿續之事,他應該會同意的。”
“兒女情長本就是一筆糊塗賬啊!阿續待你,真是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蕭明軻感慨道:“這姑娘確實有幾分痴傻,可若非如此,我也不會站在你這個混賬小子這邊!”
“縱然大哥不站在我這邊,這次我也要豁出去的。”蕭明庭輕輕拍了拍大腿,長嘆一句:“年少不輕狂拼一把,錯過了這一份情意,等到年老多夢之時,肯定會後悔到夜不能寐。大哥,我不想有這樣的遺憾。”
蕭明軻含笑盯着弟弟年輕俊朗的面龐,目光里有了幾分悲切之感,出神了半晌才悠悠嘆道:“明庭,我當年若有你一半的決心,或許她也不會那麼早離去了吧?”
如今他賢妻在旁,兒女雙全,人生一切順遂。可生活里總有那麼不經意的一下兩下,會讓他突然想起故人時,內心空洞,悵然若失。
提起舊事,蕭明庭也有幾分悵惘,他抬手拍了拍蕭明軻的肩,兄弟情義盡在不言之中。
阿續回去后,當天夜裏就又病了。
大夏天的半夜裏,她突然發起高燒來,燒的滿口胡話,又哭又吐,連神志都有些模糊不清。這場病來的突然,綠蘿都慌了手腳,只能拿着值錢的首飾去求一個老龜奴出去請郎中來。
從前阿續雖然身子骨弱,但也不至於如此多病。想來是今日受了什麼驚嚇,才會突然倒下。綠蘿連忙給她敷着帕子降溫,一直寸步不離的守着阿續。
等到了後半夜,郎中沒請來,倒是來了個行色匆匆面生的年輕男子。
他自稱是朝中章太醫的弟子,名喚作林修。方才他剛剛行完急醫,在回太醫院的路上因着天黑,駕駛的馬車誤撞了龜奴。兩方詢問以後,才得知龜奴是出去尋郎中的。
林修一聽此言,救人心切,也不顧這是什麼地方,就直接隨着龜奴過來了。
綠蘿念了聲佛,病急亂投醫,連忙道:“那就多謝林大人了,請您快瞧瞧我們姑娘吧!”她顧不上避嫌,直接打起床簾叫他瞧阿續的病情。
林修快步走了過來,沉着冷靜的把了脈,又湊近翻起阿續的眼皮瞧了瞧道:“這位姑娘並無大礙。只是思慮過重,急火攻心,估摸着她這幾日情緒起伏太大,又逢夏日燥熱,突然受了什麼刺激,才病倒了。吃幾副葯燒退了就好了。”
綠蘿鬆了一口氣:“多謝林大人,姑娘沒事就好。”
林修又看了看阿續的神情,瞧她稀里糊塗的嘴裏一直在小聲念叨什麼,猶豫片刻還是湊近了聽了幾句,才疑惑地問綠蘿:“這位姑娘在說什麼?書什麼?掩什麼?可是受了什麼刺激?心病可還要心藥醫啊,我這葯只治得了身子。”
綠蘿抹着眼淚,瞧着眼前陌生的男子眉目如畫,儒雅和善,便只覺得他溫和可親。在這寂寂的深夜裏她突然對這個肯出手相救的陌生人多了些信任和依賴,於是哭道:“姑娘說的是她從前的事情,每次病了都會這樣,會哭着叫她哥哥的名字,要她哥哥救她。”
“哦,原來如此。”林修起身去另一邊小桌上開藥方,他一邊寫一邊勸道:“你家姑娘思慮過重了,這樣長久下去,會損傷身體的,這心病還是要儘早解決的。”
“林大人,我何嘗不想呢?只是姑娘這心病難醫啊,她家裏四分五裂,再難團聚了。聽她偶爾提過幾句,說是父親和兄長都被流放到海南去了。”綠蘿碎碎念叨着:“人都不在金陵,如何解這心病?”
“流放海南?”林修寫字的手一頓,扭頭笑了笑道:“海南遠啊,我曾有個極要好的同窗舊友,也一樣去海南了,說不準在那裏他們還能做個伴吧。”
綠蘿勉強一笑:“林大人竟然如此樂觀。”
“不然呢?若是發愁有用,那要菩薩佛祖做什麼?”林修寬慰一笑:“你也要多勸她放下才是。”說著又低頭寫了幾味葯道:“行了,給你藥方。”
綠蘿剛要伸手接過,林修忽然停頓一下:“這個時辰給你方子,也未必能買到葯啊?”他起身又坐在床邊,用手背撫摸了下阿續的額頭,憂心忡忡道:“還是燒的厲害,等你配了葯熬好了估計都燒傻了!”
“那可如何是好?”綠蘿急切問道。
林修看了看綠蘿,又試着阿續的體溫道:“你若是信得過我,我便直接帶她去太醫院醫治。那裏有葯,配藥煎藥都方便些。或是你不怕我,也可隨我一起去取了葯,我再叫人送你回來。只是這一來一回,會費些功夫的。”
綠蘿愣了片刻:“怎麼我們還能直接去太醫院啊?”
“如今太醫院開了義診分堂,百姓皆去求醫問葯,就是晚上也有人坐診值夜,不然你們怎麼能遇上我?”林修笑嘆一句:“小姑娘,你倒是做個決定吧,病情可拖不得。”
“可是……”綠蘿為難了:“林大人怕是有所不知,我們倚翠園不許姑娘隨意外出的。別說是姑娘出不去,就是我做丫頭的也出不去啊。”她可沒那個膽子再去叫龜奴起來跑一趟了。
“這裏是倚翠園?”林修一怔,方才黑燈瞎火的只顧着趕路,還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沒成想竟然到了煙柳花巷裏?
“啊?”綠蘿詫異地盯着他看:“大人還不知這是什麼地方?”
林修苦笑一下:“未曾注意過,不曾想我這頭一次進倚翠園,倒是這麼個情形!”他偷偷打量一眼床上病懨懨的女人,心裏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只暗嘆一句,原來這小丫頭嘴裏一口一個的姑娘,竟然是名妓女!
林修強壓着心中的羞澀和窘迫,心裏反覆念了幾句醫者父母心,眾生平等,不可見死不救。才無奈妥協道:“既然如此,那我只能自己再跑一趟了。”
只是他剛要走開,便聽得床上躺着的女人突然絕望地哭出了聲,大聲喊了一句:“衍哥哥,救救姝韻!疼!”
綠蘿連忙撲過去握着她的手急切地問道:“姑娘,姑娘!你怎麼了?”
“鄭家……沒有……沒有……衍哥哥……”阿續猛地坐起身來嚎啕大哭。她哭的絕望又痛苦,惹得綠蘿也落下淚來,連忙抱着她哄道:“好姑娘,都過去了過去了!”
只是卻不想林修聽到此話后,猛地轉過頭去盯着那個瘦弱女孩,眼神里滿是驚訝和震撼。
他顧不得許多,直接開口問道:“姑娘,你家兄長可是叫鄭衍?”
許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乍一聽到,阿續又失聲痛哭起來。她雖燒的糊塗,身子也忍不住顫抖着,可聽到這個名字后卻是連連點頭道:“是大哥。”
簡單的幾個字,便狠狠地抓住了他的心。
鄭衍。
鄭姝韻。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巧合?
一時回憶紛至沓來,往事湧上心頭。林修漸漸出神,心情澎湃激蕩,久久不能平靜。
曾經在雲麓書庄與他同窗三載的摯友,那個喜歡憑欄而立深思人生,談笑間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滿身俠氣的年輕人,就叫鄭衍。而鄭姝韻這個名字,他也不止一次的聽鄭衍提起過。
不曾想在這夏日的深夜,他竟然在倚翠園這種花柳巷裏,重逢了舊時摯友的幼妹。
自從鄭家出事,林修只知道鄭衍被流放至海南,不曾想他的幼妹卻淪落風塵,到了這般田地。
林修只覺鼻頭一酸,他輕輕一聲嘆息,抬手半摟着她的肩膀扶她躺下,安撫道:“姝韻妹妹,你別怕,別怕。我曾與你哥哥同窗三年,如今他不在你身邊,從此我便替他照顧你。”
瞧着阿續在他的安撫下漸漸恢復平靜,林修鬆了一口氣。他又叮囑了綠蘿一番,才快步走了出去。
他也不再坐馬車,直接翻身上馬,揚鞭而去,直奔向太醫院取葯。
馬蹄聲突兀的響起,打破了這寂靜的夜晚,驚起沿途一群夜鳥,撲棱着翅膀騰然飛起。
是時月色正好,路邊不知名的夜花悄然綻放。林修急匆匆打馬而過,疾風簌簌,吹得他眼中一滴清淚還來不及落下,便消失在風中。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林修抬頭望一眼明月,心道:鄭衍賢弟,不知你在遠方可好?今夜我意外尋得你的幼妹,便借這輪明月,告訴你這個消息。還望清風明月能代替我向你傳達思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