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歸閣
沒有記憶的我,只是無數個殘破的我中,可憐的一部分,是連我自己,都感覺陌生的不完整體。
好睏。
感覺已經睡了很久,卻依然還是很睏倦。
眼睛沒有辦法睜開,手指沒有辦法移動,就連意識也是斷斷續續,在清醒與混沌之間徘徊。
冬日裏沒睡夠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明明聽得見自己腦海里的聲音,身體卻依舊來不及作出相應的動作。
我本想就這麼睡過去,可在朦朦朧朧里,我聽到有人在叫我。
“阿鯉。”
像是是女子的聲音,輕柔優雅,似一種綿長而悠遠的笛鳴,被織入了千丈綢緞,浮光粼粼。
該醒了。
光是亮着的,從燭火里生長出來的光,在我的眼前慢慢聚集,顯出物件該有的輪廓。
入眼是懸在東閣書司殿樑上的八角燈,八角垂流蘇,木雕紋映着燭火,明暗如潮升潮落的灘岸,相互推攘。背上的感覺很熟悉,是我剛入東閣時用書搭起來的床榻,高低不平抵着我的後背,說不出來的不舒服,卻不知何時候竟多了一份安心。
我是何時回來的?睡了多久?我全然不知道。
手臂上的皮肉在隱隱做痛,引得我下意識抬了手,薄紗的袖子從手腕滑落到肩膀,露出觸目驚心的疤痕。
“石,爻。”
御雷石,穆爻。
不知為什麼,突然有種想笑的衝動。
穆爻這個名字,依舊真真切切地刻在我的腦子裏,無一分一毫的偏差。
說什麼可辨人心真假,明言燈,也是個騙子。
“噗,哈哈,哈哈哈哈。”
我將疤痕負在眼睛上,蓋住了恣意成災的淚水。
“書司,您……您醒了……”
推門進來的是個十來歲左右的少年郎,着一身藍白書童袍,發分總角,低着頭將一套書司袍捧進來。
“您醒的真是時候,三張老剛還在念叨您,您就醒了。”他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到我似的,步步謹慎地將東西送進來。
我見他將手裏的袍子放在桌案上,又替我去拿梳洗的器具。
我本無心理他,卻想到他年紀尚小,這麼低聲下氣地伺候別人甚是可憐,我也不是少了胳膊少了腿碰也碰不得的大小姐,便想起身自己去取銅鏡。
雙腳剛着地,全身的力氣像是一剎被抽空了般,霎時一陣頭暈目眩,撐着床榻的手脫力滑落,膝蓋一屈,整個人跪倒在地上,連帶着弄亂了滿地的古籍。
“您別起來!”
小書童霎時慌張起來,匆匆忙想過來扶我,卻又面露擔憂害怕,猶豫躊躇片刻,才抱了必死的決心來扶我,他的力氣還沒有我的一半大,拖着我的手拽了半天,才勉強將我扶坐起來。
“三長老說您剛取回妖力,身體還不適應,不得有大的動作。”
聽到“妖力”二字,我抬了眼望他,卻見那小書童稚嫩的臉上生着一對極大的綠色豎瞳的眼睛,皮膚下蛇鱗的紋路隨呼吸一隱一現,說話間還不時露出嘴裏新生的獠牙。
表面上是小書童,實際上是小蛇童。
“你是妖丞手下的人?”
“回……回吾主,是……是的。”
小蛇童怯生生地站在一旁,連回話都小心翼翼。見到我伸手去夠放在桌案上的銅鏡,連忙搶着去取,可他不知道那鏡子看似小巧,實則是昭昭防止鏡子混進書堆里再找不到,用術固定在桌子上的,小蛇童使了蠻力去搬,鏡子紋絲不動,倒是把桌案上的書全都撞到了地上,凌亂一地。
“吾主息怒,吾主息怒……”
我都來不及看清他到底幹了什麼,小蛇童就撲倒在地,瑟瑟發抖地磕起來頭,那副心驚膽戰的樣子,生怕我會把他吃掉一樣。
“你怕什麼?”
“小童……小童只是瞻仰吾主威容……心生敬畏……”
我無言地望着他,本還想說些溫和的話,可是見他縮得越來越緊,恨不得變回蛇找個地洞直接逃跑,無奈嘆了口氣。
“妖丞在哪兒?”
“妖丞吩咐過,只要您一醒,便讓小童通知他,吾主稍等,小童這就去請妖丞過來。”
見有逃跑的機會,不等我發話,小蛇童跐溜一下從門縫裏溜走了。
再開門,門外的人已經變成了地北伯。
“喲,阿鯉,這五天睡得可好?”
地北伯看到我還活着,扇子一開,沒心沒肺地開始打趣我。
“托您的福,差點就醒不過來了。”
“哎呀呀,那日下手確實重了點……不過,通則不痛嘛……”
我垂了眼不想理他,見他自顧自走進來。揮了袖子在我眼前擺出一桌茶點。當然,還有一盤橘子。
“你睡了這麼久,該吃點東西了。”
雖說我睡了五日,可如今醒過來,或許是妖力的緣故,卻也不覺得飢餓難耐,只是冬日天寒,水汽稀薄,久了覺得口乾舌燥,便端了桌上的茶水來喝。
“啪!嘩啦!”
連我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手還維持着端茶的姿勢,手裏的茶盞卻早已落在地上,碎成大小無數的琉璃塊。手上沒有力氣,與此同時,困意如浪般上涌,如墨染白紙,將我僅存的意識染成混沌。
我知道自己在地北伯的喊聲里毫無緣由地倒下去了,而我自己,也毫無辦法。
再醒過來,不知又睡了幾個時辰,地北伯還坐在那裏,他右手遍放着四五本書,書頁鬆散,顯然是仔細翻閱過的。桌上的茶點已經沒有了熱氣,而我之前落在地上的茶盞碎片,也早就被打掃乾淨了。
“地北伯……”
我坐起來,鬆散的頭髮從眼前滑落到兩邊,撒了一地。
“我夢見我是妖主,地北伯。”
地北伯翻書的手微微頓了頓。
“我夢見我從妖域逃出來,看到了滿山的海棠花,雲滁娶了整個東孤丘最美麗的姑娘,我喝了喜酒。我還夢見,我送了穆爻一隻笛子,被他嫌棄了,我夢見他問我,要不要跟他去仙域。”
地北伯的目光像散了一般,聽我娓娓而道,末了垂了眼,慘然一笑。
“知道了,”他伸過手,雙指在我額頭上貼了片刻,又收了回去,“你又睡了半日,看來你這副身子,還是受不起你原來的妖力。”
我聽不懂他的話,轉眼去看他。
“你現在用的,並不是自己原來的身體,你的本身在玄皞門仙牢第五層封印里,已經十年了。”
我想起來了,玄皞門仙牢第五層的靈石里,有一個一模一樣的我。
“我現在用的,是誰的身體?”
地北伯一開扇子,掩住自己的嘴,眸子裏的漫不經心被凝重所替,沉吟片刻,他才應道:“我也不知道。”
“幽火之劫,你的本身被玄皞門封印之後,我想了很多辦法救你出來。可玄皞重重禁制,實難成功。我本以為這便是你的歸宿,卻不想五年前在封淵崖旁,我發現了昏迷不醒的你,阿鯉。等我將你帶回來,卻發現這副身子雖是用你本身妖力化成,可血脈筋骨皆是普通人,也無妖骨仙脈,平凡無奇,與你原本的身體有天壤之別。而且……而且,你完全不記得你是妖主的事,也完全不記得十年前的幽火之劫。”
“所以,地北伯造幻境蘇州,放上妖靈靈魄,加以齊無洛的靈石蛇催動困妖陣,一是為了不讓仙門找到我,二是為了讓我身處其中而不自知,好安心待下去。”
我兜轉了一圈找尋幻境蘇州的秘密,已然顯出它原本的面目。
“聽你這語氣,倒像在怪我?齊無洛知道我的本事,不知在動了手腳,竟讓我看不出他放靈石蛇的意圖,讓你受危,是我的不是。”地北伯難得認了一次錯,可轉眼又嬉皮笑臉起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看在我勤勤懇懇教導七澤的份上,阿鯉就饒了你地北伯吧。”
我抬眼看他,想來他費盡心思為了我,實在生不起氣來。何況我現在幻境蘇州里過的五年也還不錯,至少,清靜安寧。
“下不為例。”
地北伯看得明白,卻也陪我演戲,道:“阿鯉發話,絕不會有下次。
寒夜已末,曙光穿過窗欞,填補了書司殿斑斑木痕的地面,空氣中亂舞的塵埃,在此時看得格外清晰。正如我第一日入東閣時,與七澤在書司殿裏看到的一般無二。
我被地北伯囑咐,接下來的幾日無論如何都不要離開東閣。而實際上,這幾日裏我大多都是睡過去的,有時是幾個時辰,有時是幾天,總是毫無預兆突然昏睡,又突然清醒。這期間地北伯又來過幾次,除了帶一些吃的給我外,還帶了一些書卷。
除了《山河圖志》、《問葯訣》、《御棋三談》之類很費腦子的書外,還有幾本沒一句講招式的劍譜,以及東閣力失蹤了“幾千年”的《問妖卷》。
“這些都是你以前三天打魚兩天晒網逃掉的課業,你安安分分待在東閣里,哪裏也別去,把這些書都看完,再過幾日待我處理完靈渚門的事,就安排你回妖域。”
我看着手邊摞成土丘般的書卷,只覺得地北伯在忽悠我。
“這麼多,不會是地北伯摻了私貨吧。”
“算少了,這裏的只不過五成里的一成,還是我仔細篩檢剩下的,你若是覺得多,就問問十年前出逃的那個小妖主為何一心只顧着玩耍,不多做些功課?”地北伯敲了我的腦袋,語氣是幸災樂禍,可面上卻比我更憂慮。
我被他說得有些頭疼,想來“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這句話的意思,原來是小時不努力做課業,等大了就會有一大堆課業壓得你淚流滿面。
可換句話說來,十年前我只顧放任自我自由,以至於最後學藝不精,落到被玄皞門封印的地步,怎麼想自己都得負點責任。如此想來,心裏到生出幾分憂愁,看着眼前的書堆也不那麼心煩了。
“我看就是了。”答應了地北伯,我總覺得不安心,又問他道:“大長老的事,真的不需要我幫忙嗎?”
“你還信不過我?”地北伯挑眉。
“有前車之鑒。”我指的是靈石蛇的事。
“我已在東閣外設了結界,若非七澤和我本人都無法解開,硬闖的話只會落入陷阱法陣,陷入幻境。以後你的吃穿用度七澤會親自送過來,別人一概不要相信。若我在靈渚門裏無法脫身,七澤會帶你離開,到時妖域裏自會有人接應。”
“過一會我讓七澤過來,這小子聽說你掉進玄皞門仙人堆里嚇瘋了,我都差點沒攔住他,你見了得好好安慰。你如今連走路都費事,給你的劍譜就無需看了,對了,我記得輪迴殿裏還有輛四輪車,本是我造來代步的,明日讓七澤一併帶給你。”
我思索片刻,看着他硬生生看出了一種慷慨赴死的悲壯。
“你把我直接送回妖域不就好了?”
“不行,”他理了衣衫站起來,眉眼微黠,深色的靈渚門長老袍拖在地上,帶起書頁翻動,沙沙作響,
“還不是時候。”
再關門,一片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