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方平背後立即就冒了汗,覺得自己這是領了個什麼倒霉差事。

公主抬起下巴,壓着裙裾往下一坐,拋過去個冷傲的眼神道:「見到本宮,還不過來拜見。」

方仲離身姿不動,只撇着嘴、瞪着眼,迎風拜日般,隨意朝那邊一拱手道:「臣,拜見公主。」

這話里拖長了音,彷彿藏着濃濃的不屑,公主一挑眉,撥弄着護甲道:「酸腐書生就是酸腐書生,就算老了,也不過變了個酸腐的老頭兒而已。」

方仲離斂袖昂頭,用不大不小的聲音道:「公主不也一樣,過了這些年,不過從嬌蠻女變成了……」他不太好在外直接對公主說出刁蠻婦人這種詞,便把最後一個詞給咽了下去,可聽在方平耳朵里,也是大不敬之話,低頭擦了擦汗,訕笑着對公主道:「既然三小姐不在這兒,咱們便到別處去找她吧。」

公主卻斜眼瞥着他道:「你先走吧,我有話要同這人說。」

方平一聽這話如獲大赦,行了個禮就溜之大吉,當然也沒忘去找侯爺稟報這邊的狀況。

偌大的涼亭只剩兩人,公主眼風往那邊一掃,正要開口質問,方仲離卻搶先道:「公主是想問我,為何要收三小姐為徒吧?」

公主冷笑一聲:「你倒是難得機敏一次,當初皇兄請你入宮你尚且不願,為何今日竟自願來侯府教她。」

方仲離道:「公主不也收了那孩子為義女,我為何不能做她的師父。」

公主直直盯着他,終於斂下方才的鋒芒,軟聲道:「我只問你一句,這件事同他究竟有沒有關係?」

方仲離眯起眼,語中藏了譏諷:「公主如今有錦衣玉食,賢子良婿,竟還能記得他嗎?」

公主將手放在層疊的裙裾之上,淡淡望向亭外一池蓮花,微風吹亂她的髮髻,翻飛的烏髮拂過她頰上花鈿,聲音縹縹緲緲,如一場舊夢:「今日是六月初九,十八年前的這一日,我偷偷溜出宮去找他,他卻說和你有約,絕不能失約。我便纏着他,同他一起去了你城東那間破舊宅子裏。」

方仲離轉過頭來,臉上的冷硬漸漸褪去,浮上淺淺的柔光。

那日公主扮作了男裝,青衫皂靴、素帶綁發,卻藏不住十六歲天之驕女的明艷芳華、顧盼流彩。

而站在她身邊那男子,穿着天青色的廣袖斕袍,面如皎玉、身似松柏,目光始終凝在身旁女子的臉上,嘴角含着笑,聽她皺着眉抱怨一路顛簸,又怪這院子太小,花枝都不修剪,差點絆着自己的腳。

方仲離從窗內看見這幕,便走到門前笑着招呼道:「玉霽啊,為兄可候你多時了。」

他那時就看公主很不順眼,覺得這女子不過仰仗出身和容貌,十分的驕奢任性。在他心裏,白袍將軍蘇少陵就該配個溫婉嫻淑的妻子,陪他吟詩煮茶,過些清雅日子。

可看在好友的面子上,他並未將這話說出口,只是將酒菜端出時,提議三人以音律物品猜詩,若是猜不出,便不能碰這酒菜。

他心裏認定公主這般驕奢懶散,平日裏是必定不學無術,猜詩賭酒這種風雅之事,她應付不來,自然就會知難而退。

誰知公主將頭靠在在蘇少陵的肩上,饒有興緻地看他們玩了幾局,然後便躍躍欲試,竟連着猜對了兩首,實在猜不出時,便用餘光求救似的一斜,蘇少陵朗聲而笑,撩起袖口,用手指蘸酒在桌案上寫了兩個字,公主立即明了,拍着巴掌大聲喊道:「我知道了,是王維的《山居秋暝》。」

方仲離輕哼一聲,用木箸將蘇少陵的手背一敲,道:「蘇兄,你這可是作弊。」

蘇少陵將袍袖一放,也不爭辯,只洒脫笑道:「那我便自罰三杯。」可他的手剛摸到酒杯,就被旁邊的公主一把搶走,然後仰頭就灌進唇間,再學着男子模樣,豪邁地把空杯往下一翻道:「我來替你罰。」

蘇少陵大笑着搖頭,卻只是任由她去鬧,公主連灌兩杯,白皙的臉頰染滿酡紅,身子搖晃着一歪,竟將頭枕在蘇少陵的腿上,邊伸手去摸他的臉邊道:「少陵,我現在很歡喜。」

方仲離看得瞪圓眼,然後偏過頭滿心的腹誹:這女子簡直是放浪形骸、不成體統!

可蘇少陵卻溫柔笑着,彎腰為她擦去唇角的酒漬,語氣里全是寵溺:「你喝醉了。」

公主微紅的杏眸含煙帶霧,上方那張令她痴迷的臉,突然輕聲念道:「河中之水向東流,

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採桑南陌頭。」然後她撒嬌似的撅起嘴,「後面的我忘了,少陵你能告訴我嗎?」

蘇少陵捉住她亂動的手,柔柔俯下身子,在她耳邊道:「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鬱金蘇合香。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

公主滿足地閉上眼,那時她真以為,他會是她的盧家郎,生一個叫做阿侯的孩子,他們能擁蘭室桂粱、賞月弄香,一生一世這般歡喜下去。

可一晃十八年,那一日的詩墨書香,縱酒輕狂,還有那個驚才絕艷、白衣翩翩的少年郎,早被時光收走,再也回不了頭。

公主掩下眼中淚光,摸過手邊的一顆石子,輕輕擲入湖中,看滿池蓮花翻起紅浪,「所以,方先生已經忘了嗎?」

方仲離滿心的惆悵無處可除,重重將手掌拍在欄杆上,道:「怎麼可能忘,那些事一樁樁,一件件,我這輩子都不會忘。」

公主露出凄然神色,嘴角揚起個倔強的笑容:「先生都沒忘,我又怎麼能忘得了。」

方仲離默默看着她的側顏,突然又想起那日的事。

那天公主心中歡喜,放任自己胡鬧飲酒,最後弄的滿室狼藉,自己卻靠在椅背上醉倒。方仲離心疼地去收自己的藏書,轉頭卻看見,蘇少陵跑到牆角,找到被公主踢掉的那隻靴子,然後跪坐在公主身邊,低下頭眉目溫柔,為她將皂靴穿好。

方仲離徹底被激怒,指着他道:「堂堂大越將軍,我向來敬你有胸襟傲骨,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如今你竟自願跪地為公主穿鞋,不怕被人恥笑嗎?」

蘇少陵卻滿臉坦蕩,笑得如清風穿松過柏:「我為我妻子穿鞋,無愧於本心,外人怎麼看我,笑不笑我,又與我何干。」

然後他沖他做了個「噓」的手勢,將外袍脫下搭在公主身上,輕聲道:「莫要吵醒她,我會幫方兄整理好屋子,待會兒什麼都別告訴她,我怕她會害羞。」

方仲離何曾見過他如此柔情繾綣的模樣,他雖一生醉心學術,在那一刻也是羨慕的,原來這才是詩文里所謂的:同聲若鼓瑟,合韻似鳴琴。

可在後來的那次風波里,蘇少陵被定罪問斬,公主雖是大病一場,但照樣嫁人生子,這讓他為這個好友覺得不值,只怪他錯付了真心,直到今日,他再度見到公主,才隱隱覺得,當年相愛的那兩人,其實從未離去。

而就在此時,顧雙華站在顧遠蕭的卧房門口,聽那丫鬟眉飛色舞地說著,侯爺是如何將那碗百合蒸梨全部吃光,還不忘加上一句:「三小姐手藝真是不錯,侯爺已經許久沒有這般好胃口了,夫人讓廚房變着花樣做菜,侯爺卻一樣都吃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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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門養女 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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