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待到這堂課結束,顧雲章果然又按時到來,拿着幾本書去求方仲離解答,顧雙華托腮在旁邊聽着,漸漸的也就聽入了神,覺得這書中廣闊世界,如今才真窺得一二。
而在另一間房內,顧遠蕭也在看書,可不知是窗外蟬聲吵鬧,還是熏香不夠爽利,總覺得心浮氣躁,字句都落不進心中。
他將書重重一放,鬆了松衽領,沖外面守着的丫鬟喊道:「給我端杯涼茶上來。」
那丫鬟推門進來,手裏卻拿着個食盒,彎腰將其中的燉盅拿出來道:「三小姐早上來過了,說涼茶喝了傷胃,特意交代奴婢,將這碗百合蒸梨給侯爺喝,說也是清熱解暑的,可以靜心養氣。」
顧遠蕭目光往那瓷盅上一繞,道:「她怎麼知道我要喝涼茶?」
小丫鬟嗓音脆亮,伴着銀勺落進瓷碗的聲音道:「三小姐可關心侯爺了,她幾乎每日都會來,卻不總是進門,只是向奴婢詢問您的病情和起居,知道您因着天氣燥熱總愛喝涼茶降火氣,特意做了這道蒸梨送來,交代奴婢,若是您再傳茶,就讓你吃這個。」
顧遠蕭輕抬起唇角,舉起銀勺舀了口,閉眼咂摸了下滋味,只覺得妹妹做這道甜食的手藝是越發好了,又甜又滑,沁入心扉。
他將那碗蒸梨全部吃光,小丫鬟看得笑眯了眼,恨不得立即去向夫人報喜。
侯爺這幾日胃口不好,人也總是陰陰沉沉的,下人們便跟着提心弔膽、寢食難安,難得他今日露了笑臉,可全虧了三小姐的功勞。
她收好碗拎起食盒含笑往外走時,親衛王平正慌張地跑進來,彎腰貼到顧遠蕭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
顧遠蕭微微皺眉,偏頭問道:「她真的這麼說?」
見王平忙不迭地點頭,揮了揮手道:「把外面的人撤走,派人去看三小姐在做什麼,暫時別讓她過來。」
王平領命出去,顧遠蕭摩挲着桌上的紙鎮,
過了一會兒,房門再度被推開,原本清雅的書房,立即裝滿富貴膏粱、香衣翠珠。
長樂公主這趟來得雖然低調,穿着卻一點也不低調,洋紅色的褙子,配綉金襦裙,髮髻上金鳳欲飛,進門大剌剌找了張椅子坐下,眼看着顧遠蕭掙扎着起身行禮,抬手道:「長寧侯有傷在身,就不必多禮。」
顧遠蕭順勢又靠回榻上,抬眸問道:「公主今日駕臨侯府,還特意交代不能讓雙華知道,不知是所謂何事?」
公主也不同他繞圈子,鑲滿寶石的護甲往桌案上一搭,問道:「本宮聽聞,方仲離來了你府上教書,可有此事?」
顧遠蕭心念微動,面上卻是半分不顯,答道:「確有此事。」
公主冷笑一聲:「那個老頑固,當初皇兄把太子少師送到他手上,他尚能不屑一顧,為何會雲遊多年後,突然決定在侯府教書。」她凜起目光,加重了語氣問:「他教的那個人,是不是雙華?」
顧遠蕭仍是那副神情,略微思忖后,便用尋常的語氣答道:「沒錯,方先生入府教的,正是三妹雙華。」
公主卻聽得沉下面容,紅唇顫了顫,才又追問道:「他那樣傲氣的人,為何會突然願意教一個素未相識的閨閣小姐讀書,是不是……是不是」她深吸一口氣,顫聲問道:「是不是同他有關?」
她神色激動,顧遠蕭卻是垂眸不答,公主的潑辣勁上來,站起質問道:「方仲離與他本就是生死之交,渭城之戰時,方仲離也正好在那裏,你莫要告訴我,這幾件事根本毫無關聯。」
顧遠蕭扶着傷腿艱難站起,沖公主彎腰道:「雲霆也只是依着方先生的意願行事,並不懂公主所指的究竟是什麼。」
公主見他一副恭敬且從容模樣,擺明就是想裝傻,止不住地冷笑道:「那本宮再問你,好端端的,為何寺里會進賊人。本宮找人查過,那幾個賊人處心積慮,要害的人就是雙華,她一個閨中小姐,性格又孤僻低調,為何會有人要殺她?」
顧遠蕭捏着袖口,十分自如地對答道:「那群賊人知道她是我妹妹,想借她來要挾我,僅是如此而已。」
公主斜眼瞥他:「是嗎?賊人都沒捉到,長寧侯就已經篤定他們是為了這個緣故才綁人,既然如此神機妙算,為何你的人搜遍整座山,連幾個山野蟊賊都抓不到。」
顧遠蕭嘆了口氣:「只怪手下辦事不利,往後得好好給他們緊緊筋骨。」
公主氣得將桌上紙鎮往下一砸,指着他道:「好你個顧遠蕭,說的這般滴水不漏,就是為了應付本宮吧。」她咬了咬唇,「你敢不敢告訴本宮一句實話,雙華為什麼會被養在侯府,她究竟是何身份?」
顧遠蕭看見公主眼角發紅,眸間彷彿蒙了層水霧,默默嘆了口氣,卻還是堅持道:「雙華是父親的一位副將之女,因為那副將為救父親而死,家裏又沒有別的親人,才會將她帶來侯府,以三小姐的名義養大。」
公主咬牙看着面前一臉堅定的年輕人,終是倔強地抬起下巴道:「罷了,罷了,本宮就當你說的是真的,往後不會再問。」
然後她憤憤地拂袖轉身,卻聽顧遠蕭在她身後用極低的聲音說道:「父親曾告訴我,當年公主是看着那個孩子斷氣的,所以,公主究竟還在執念些什麼呢。」
「當年公主是看着那個孩子斷氣的,所以,公主究竟還在執念些什麼呢。」
公主猛吸一口氣,筆挺的身子微微打着顫,她並不回頭,只用如沉冰般寒涼的聲音道:「長寧侯竟連這樣的事都知道,真是令本宮意外。」
然後她抬起冰涼的指尖,輕輕推開面前那扇漆門,挾裹着草木氣息的微風湧進來,自耳邊嗚咽而過,像極了一聲哭泣。
公主腕上的香雲紗袖被陡然灌入的風鼓起,似一隻躍躍展翅的彩蝶,被拋入時光洪流,然後被抽干壓癟,只剩一袖冰冷的盈香。
顧遠蕭借桌案撐着傷腿,遙遙朝公主躬身,用足歉意的姿勢,可有些事,他還不能說,有些人,她還不能認。
公主獨自走在迴廊之上,走走停停、兜兜轉轉,腰上系的環佩碰出叮鐺聲響,她卻神情木然,置若未聞,彷彿腳下的路總也走不到盡頭一般。
她身後跟着一腦門汗的王平,伸手擋了擋直射入眼帘的灼陽,輕咳一聲,終是出聲喊道:「公主,您走錯了,出府的路在那邊。」
公主頓住步子,然後緩緩回過頭來,問:「三小姐在哪間房,我要去看她。」
王平被問的怔住,心說不是公主一來就讓他不許聲張,尤其不能讓三小姐知道嘛。尚在恍惚間,突然聽見公主加重了語氣,厲聲喝道:「你未聽見嗎,帶我去見三小姐!」
王平嚇得一抖,趕緊「誒」了一聲,估摸着三小姐這時還在青竹苑上課,便恭敬地領着公主往那邊走,誰知失了策,一到涼亭那邊,只看見背好書箱正準備往外走的方仲離。
方平笑眯眯喊了句:「方先生。」往公主的方向瞥了眼,猶豫該不該說出公主的身份,誰知卻聽見那兩人同時輕哼一聲,眼神交鋒處,刀光劍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