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心如塔之靜默

第四章:心如塔之靜默

醫生說除了嚴重的凍傷之外,我還患有支氣管炎和肺氣腫。那是一個身材曼妙,風韻猶存的中年婦人。她雙手環抱着站在病床旁邊,專註的看着護士利索的替我扎針。由於她站立的姿勢和雙手環抱的動作使然,胸前的景象顯得尤其雄壯。白色的長衫甚至無法包裹胸前的景象,她索性放棄系紐扣,任由它們肆意跳脫出來。待護士替我套好針管,推着運送藥品的小車離去,她才開口說話。

“年輕人,我不得不勸你幾句。”她推了推眼鏡的邊框說:“雖然年輕是你的資本,但也要知道節制。”

我啞然失笑,對她的規勸表示無條件接受。

“才二十六七歲,就已經落下一堆病根,真是不負責任。”她怒我不爭似的說:“家人知道嗎?”

“家裏就我一個人。”我說。

她換了個動作,右手的食指將眼鏡往下撥了撥,久久的注視着我。

“唉!”她嘆氣道:“總之按照我給你制定的治療方案,你要在這裏住院。”

“大概需要多長時間?”我問道。

“視你的恢復狀態而定。”

“我沒那麼多錢。”

“有社保嗎?”

“還沒有正式的工作。”

“即便是一個人也不能這樣墮落。”她語重心長地說。

“所以我打算儘快找一份工作掙錢餬口和治病。”

“以你目前的身體狀況,也沒哪家用人單位敢聘你。”

“總不能讓我躺在這兒等死吧?”

“醫院是救死扶傷的地方,怎麼能說出‘等死’這樣的話來。”

“我既沒錢又沒有社保,除了等死之外還有其他的路可走?”

“成都有朋友嗎?”

“有很多同學,不過很多年沒有聯繫過。”

“不擅長社交?”

“其實在這方面我還好,是其他的一些原因。”

“那也是朋友。你找他們借錢,先把病治好了才能好好工作。”

“大概需要多少錢?”

“前期治療的預算費用估計要七八千,但是你有肺氣腫和支氣管炎,要根治的話花費會更多。”

“是筆不小的數目。”我說。

“如果好好上班,二十六七歲是能拿出這筆錢的。”

我無言以對。

“你是孤兒?”她突然問道。

“不算吧。”我說:“在二十五歲之前,爸爸還在。”

“他是怎麼去世的?”

“憂鬱成疾。”

“你可真不是個省油的燈!”她搖了搖頭說。

“大家都不是省油的燈。”我說。

她突然笑了起來,然後走到窗邊,看向外面的夜色。

“是啊,大家都不是省油的燈。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都想好好的活着。”

“其實,他死於支氣管炎。家族遺傳,從娘胎里出來就已經有了。”

“現在的醫療水平,也不是不能治療的病。”

“以前經濟條件不允許,錯失了最佳治療時機。後來又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精神和肉體都遭受了折磨。受了很多苦,索性就和這個世界再見啦。”

“你說得倒挺輕巧,其實過程有很多艱難曲折吧?”

“嗯。一言難盡。”

她轉過身走到床邊,檢查了一下針管是否套好。

“天色不早了,你好好休息。今天晚上我值班,有事隨時通知我。”她走出病房,走廊里傳來她和過往病人交談的爽朗笑聲。

病房裏空蕩蕩的,除我之外再無其他病人。我將床頭搖起,呈坐卧的姿勢斜躺在上面。如此一來,剛好可以看到遠處南橋的燈光。雖然是十月,高原上又下了雪。但成都平原依舊是一派夏季的景象。穿着短衣短褲的年輕男女結伴同行,在南橋上擁抱親吻;在河邊一邊宵夜,一邊聽流浪歌手深情款款的唱歌。清涼的晚風沿着河道吹遍古城,每條街都充斥着歡樂的氣氛。離堆公園上的高塔也被燈光點亮,與南橋不同,在它的四周是茂密的樹木。上山的路隱藏在樹木叢里,路燈的光稀稀疏疏的從葉縫中溢出來。四周漆黑濃稠,高塔便顯得格外孤獨。

此情此景,心一如塔之靜默。我翻身下床,一手舉着吊瓶走出門去。走廊里稀稀拉拉的坐着幾個病人,他們在互相低聲交談着什麼。我徑直走進電梯,下到一樓。醫院大廳里有兩個人在辦理入院手續,一個頭上鮮血長流,一個凶神惡煞的跑到付費窗口繳費。聽他們所說的內容得知,是互不認識的陌生人。兩人在河邊宵夜時發生了口角,一言不合就互掄酒瓶。

我走出大廳,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抽煙。卻被替我輸液的年輕護士迎面撞到。

“嗨,你不能抽煙。”她奪走我手中的煙說道。

“一個人實在無聊……”我說。

她立馬搶白道:“無聊也不能抽煙,你有支氣管炎和肺氣腫,抽煙是大忌。”

我只能赫顏笑笑,實在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要不陪我聊聊天。”我試探性的說。

她看了眼手機,大概是在看時間。然後在我旁邊坐下,中間隔了有一米的距離。

“我只有半個小時,馬上要去換班。”她說。

“我女朋友以前也是護士,確實很辛苦。”我說。

“可不是嘛!工資又低,時間又長,還經常加班。要是有更好的選擇,我也會和你女朋友一樣辭職,不想干這行啦。”

“我女朋友沒有辭職。”

“你不是說她以前是護士嗎?”

“對,是以前。”

“那她現在是做什麼的?”

“什麼也沒做。”

“攤上你這麼好的男人真是她的福氣!”她幽幽地嘆着氣說:“我就沒那麼好運氣啦!男朋友工作沒着落,成天窩在家裏打遊戲。我一個女孩子,還要掙錢養他!一想到買房買車,結婚生孩子就想哇哇大哭。”

“你應該很愛他吧。”我說。

“不知道啊!”她露出一個苦兮兮的表情說:“以前讀書的時候也談過幾個男朋友,但都不像現在這樣讓我覺得心累。”

“為什麼還要在一起,既然心累,分開豈不更好。”我笑道。

“我也想過分手,但就是沒勇氣說出口。”

“怕他傷心?”

“怕我們都傷心,畢竟在一起那麼多年了。”

“你是怕時間吧?”我說:“怕浪費了過去那麼多年的時間。”

她沒有回答我,而是低着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猛的抬起頭說:“我怕個毛啊,只是沒有更好的選擇!如果某天突然出現一個像你這樣的男人對我說:‘雯雯,我好喜歡你,做夢都在想你,請你嫁給我吧。’那我一定一腳把家裏那個踹掉,然後拖着行李箱和他私奔。”

“其實我沒你想像的那麼好,而且我女朋友也沒這麼想。”

“那真是瞎了她的狗眼。”她說完之後就立馬捂住嘴,支支吾吾地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故意的也沒關係,反正她也聽不着。”

她莞爾一笑,又自嘲地說:“我是不是很自私?”

“自私不是你這樣理解的吧。”我說:“如果一個男人真如你口中所說的那樣,是不值得女人託付終身的。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的告訴你。如果女人把自己的未來都賭在男人身上,那她將來一定會輸得很慘。”

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夜色中,街上的燈光照在她臉上,將她嬌小玲瓏的倩影投射在醫院的牆上。白色的護士服在晚風中一搖一擺,紮起來的頭髮從護士帽里墜下幾縷髮絲,緊緊的貼在佈滿細汗的臉上。從她側面看去,秀色可餐,楚楚動人。

“你和你女朋友後來怎麼樣了?”她突然問道。

“她死了。”我說。

“啊……”她長大嘴巴,難以置信的看着我。過了會兒,她才後知後覺的道歉說:“對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能陪我聊天就已經很感謝你啦。”我說。

“難怪你會覺得無聊,是孤獨吧?”她說。

“有點那種意思。”

“只有滿懷心事的人才會感到孤獨。有時候我也會覺得孤獨,即便是男朋友就躺在旁邊也會有這種感覺。說來好笑,甚至有時連做愛的時候都覺得孤獨。他那玩意兒在我身體裏進進出出,他在上面興奮得嗷嗷叫,而我卻感覺到窒息般的孤獨。真是怪事。這種感覺像泥潭一樣,越陷越深,無法自拔。”

“那得是怎樣的心事才能產生如此強大的孤獨感。”我說。

“或許真如你說的那樣,我已經不愛他了。”

“兩個人相處久了,難免會有激情消退的時候。你們可以試着嘗試做一些既刺激又新鮮的事情,來調和乏味的生活。”

“兩個人在一起,不外乎就是吃飯逛街買衣服,做愛K歌看電影。想去旅行,但是沒錢。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既刺激又新鮮的事?”

“那就嘗試各種體位和姿勢,或者換個地方,或者加點劇情。”

“噗……你對這方面倒是很有經驗。”她說。

“比如KTV,酒吧廁所,電影院,公園,樓道里都可以。”

“你和你女朋友在這這些地方都試過?”

“嗯,在學校圖書館和教室都試過。緊張到嚇死人,絕對刺激。”

“嗯,有道理。”她若有所思的說。

“你女朋友怎麼死的?”她問道。

“或許是自殺吧。她截斷了自己的雙臂,死於失血過多。”

“那得多疼。”她說:“為什麼要自殺呢?”

“我也想不明白啊!”我說:“反正就是很突然,說沒了就沒了。”

“女人都挺不正常,做出這樣的事誰都無法預料。”她說:“我有時候也會幻想,要是我突然死了,男朋友會不會為我殉情?”

“答案我已經告訴你了。”我說。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你真是鐵石心腸,就不會假裝附和我一下?”

“我不想騙你,也不願意助長你這個念頭。要是哪天你真的這麼做了,我豈不又成了少女自殺的教唆犯?”

“‘又’的信息量很大嘛。”她說。

“實話告訴你,她自殺,我為此付出了慘重代價。”

“你不會坐過牢吧!”

“五年。”

“呃,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立馬打住她說話:“沒那麼多對不起,女人不要總是給男人說對不起,會很煩。”

“你這就煩我啦?”她鼓着腮幫子說:“果然,男人都不靠譜。我要去換班了……”

我望着她離去的背影消失在電梯裏,想來想去都沒想明白,怎麼就聊崩了?我又掏出一根煙,點燃猛吸一口,然後彎腰咳嗽起來。看來她所言非虛,我目前的狀況確實不適合抽煙。我掐滅煙頭,舉着吊瓶返回病房。

路過隔壁門口的時候,我看到剛才那兩個互掄酒瓶的男人在爭吵。受傷的男人頭髮被剃成了光頭,頭上纏着厚厚的繃帶。打人者此刻酒已經清醒,頓時消了氣焰。任由傷者大吵大鬧,他都沒有啃聲。

由於舉吊瓶的時間太長,手臂酸痛難耐。我沒有興緻繼續聽下去,回到病房便立馬躺在床上,感覺手臂像斷了似的使不上勁兒。我不斷甩動手臂,活絡筋骨。那個叫“雯雯”的小護士走進來,翻着白眼道:“見到我就張牙舞爪,真的讓你很煩么?”

我立刻意識到癥結所在,原來這小心眼的姑娘誤會了我剛才的話。

“哪有哪有,感激你還來不及。”我說。

“給你帶了本書,無聊的時候打發時間。”

我接過她扔來的書,一看封面,是三島由紀夫的《春雪》。這是一本有着濃濃死氣的書,在監獄裏曾看過《豐饒之海》的全套,總共有四部。《春雪》即是四部書中的第一部,講述的是綾倉聰子和松枝清顯之間的愛情故事。不過卻是以聰子出家為尼,清顯相思成疾而後夭折結局。後面三部書分別是:《奔馬》、《曉寺》和《天人五衰》。

據說,《豐饒之海》是三島的巔峰之作,而《春雪》則是巔峰的巔峰。看封面的老舊程度,想必這本書被她翻了很多遍。我突然明白她為何會有“她死了,男朋友會不會為她殉情”這種奇怪幼稚的思考。

三島害人不淺。

“我看過。”我說。

“呀,你也喜歡看書?”她一屁股坐在床上,竟像是與我熟識多年的老友。

“在監獄裏看過很多書,無聊嘛。”

“都看過哪些書?”

“太多了,哪裏都記得書名。”

“最喜歡哪個作家,最喜歡那本書?”

“最喜歡《追風箏的人》和《了不起的蓋茨比》,至於最喜歡的作家倒還沒有。”

“這兩本書我也看過,不過我最喜歡的書是《匆匆那年》,最喜歡的作家是九夜茴。”

我說:“不悔夢歸處,只恨太匆匆。”

“你也看過?”她眼睛一亮,說道:“了不得了不得。”

我無語可說。看過《匆匆那年》怎麼就“了不得了不得”了?也由此可見,《匆匆那年》和九夜茴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何等之高。

“不生氣了?”我問。

“哪有真生你的氣,我不過是看到換班的時間到了。”

“你值班跑到我這裏來,護士長不會罵你?”

“你這人真有意思。”她說:“我來查房是本職工作,她為何要罵我?再且,你不是說你很無聊嗎?我陪你聊聊天,關心一下病人也沒錯吧?”

“有道理。”我說。

“你女朋友的死和你有關?”她輕聲問道。

“多多少少有點關係。”

“坐五年牢,關係不淺吧?”

“很複雜,我自己都說不清楚。”

“總之我相信不是你做的。”

“謝謝。”

“你不問我為什麼相信?”

“為什麼相信?”

“如果是你做的,就不僅僅只是坐五年牢這麼簡單了。”她狡黠的笑道:“我的推測是不是很準確?”

“簡直……如你親眼所見。”我說。

“不過,我還有一點很疑惑。”她說:“這才十月份,成都這麼暖和的天氣,你怎麼會凍傷?”

“川西高原下雪了。”

“你去那裏幹什麼?”

“被關了五年,如果是你,剛被放出來想不想跑出去瘋玩?”

“如果是我,必定先去酒吧喝得酩酊大醉,然後找個男人狠狠地幹上一晚上。”

“有道理。”

“然後再跑得遠遠的。嗯,高原上也不錯。天高雲闊,自由自在。”

“和你一點都不像。”我說:“原來制服下面藏着一顆不安分的心。”

“生活和工作需要分開。”她說。

“現在是屬於工作還是生活?”

“但是工作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她湊近我說:“我打算今晚就按照你教我的,去尋找既刺激又新鮮的生活。”

我將她的臉推開,示意她我朋友來了。她尷尬的從我腋下取出體溫計,仔細觀察我的體溫。

“燒還沒退,葯不能停。”她故作鎮定的說:“有事摁床頭的按鈕,十二點前我都在。”

張熙將水果放在桌子上,滿含深意的看着我說:“死性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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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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