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往事不堪回首
隨着那半截未完的故事帶給我的興奮勁頭慢慢消退,熬夜之後的後遺症便開始顯現。再且因為凍傷,身體的機能也不同以往那般活絡。剛上車不久,在空調的暖風吹拂下,我開始打盹。
“還好么?”張熙緊張的觀察着路況,一邊問我。
“無礙。”我說。
“早上看你雙眼佈滿血絲,昨晚難受睡不着?”張熙追問道。
“有一點。”我閉着眼睛,困意襲來。但汽車在複雜的路況上搖擺着行駛,讓我無法安心入睡。
“再堅持一下,這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沒有像樣的醫院為你治療。”張熙安慰我說。
“到都江堰就好啦!”樂川搭話道。
“如果實在難受,我們就到汶川落腳休整一下再走。”漆希一見我閉着眼睛,也如此說道。
“我沒問題,只是有點困。”我在睡與醒之間來回穿梭,一邊回應朋友們的關心,一邊努力封閉自己的感官,使自己能夠無視汽車的搖晃,安心入眠。
“放點音樂吧。”漆希一建議道:“高亢的音樂有助於清醒大腦,驅趕睡意。”
“身體凍傷,或許更需要充足的睡眠。”樂川說。
“需要點音樂么?”張熙問我。
“舒緩的吧。”我說。
“是誰在敲打我窗,是誰在撩動琴弦,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漸漸地回升出我心坎……”蔡琴醇厚的聲音從車載音響中流出來,車廂里霎時間沉寂了。好在蔡琴的咬字非常清晰,我能準確的抓住每一個字。注意力被歌詞拉扯過去,汽車的搖晃好像不再那麼強烈。
“單曲循環吧。”我說。
歌詞到底在說什麼呢?它沒有一個特定的故事,只是對過去漫長的,值得她緬懷的經歷,做一次平凡的敘述。或許是窗外不起眼的一個點觸發了記憶的發條,記憶就這樣被鋪陳開來。
“那緩緩飄落的小雨,不停的打在我窗,只有那沉默無語的我,不時的回想過去……”聽到此處,我似乎聽到雪花打在車窗上的聲音。我沉默着閉着眼,倒是和歌詞十分應景。但我卻不願過多的回憶過去。過去的日子,一言難盡。
我想起一個高中同學,父母離異,爸爸拉扯着三個孩子生活。期間的辛苦不言而喻。有一次和她相約吃飯,在飯桌上聊到高中生活,以及那座小縣城裏發生的種種趣事。朋友說她研究生畢業之後想去成都工作,她不想回那座小城,那裏有不好的記憶。
興許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性,對記憶總是選擇性遺忘。選擇將痛苦遺漏,而將美好保留。或許也正因如此,在大街上總是看到張揚笑臉的人,少有愁眉苦臉的人。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會感覺到溫暖。
而我,對所有的事情都表現出卓絕的記憶力。如果一回想,腦海里浮現的不總是歡樂的情景。
“還好么?”張熙隔三差五就要問我一句。
“還死不了。”我明白他的意思,鑒於我現在的身體狀況,他們怕我一閉眼就再也醒不來。
《被遺忘的時光》一遍又一遍回放,我刻意使自己去聽明白每一個字,體味每一句話。慢慢的,在空調和歌聲共同營造的祥和氛圍中進入夢鄉。然後做了一個我不想做的夢,但它就這樣進入了我的夢鄉。
我遍體鱗傷的坐在審訊室的椅子上,一男一女兩個警察坐在我對面。男的審訊,女的做筆錄。屁股火辣辣的疼痛,就好比頭天晚上吃完成都最辣的火鍋,翌日清晨去上廁所。
“你決定保持沉默?”男警察說。
我坐在椅子上,強忍着疼痛沒有回話。
“這是對他們的縱容,你決定要這樣屈辱的生活?”男警察說。
“他們有幾個人,在什麼地方作案?”他繼續問。
我看向左邊的窗口,獄頭貼着一張陰沉的臉注視着我。在他旁邊,是凌辱我的幾個人中的一個。和獄頭不同,他更像是上鉤的魚,嘴角被魚線拉扯得微微上揚。
“有沒有想過,你今天不揭發,以後的日子會更加難過。”男警察說。
“我的刑期已經快滿了,過不了幾天就能出去。”我說。
“犯罪的人總得接受法律懲罰。”女警察憤怒的說:“雖然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但你對此事的態度我更加痛心。”
“如果你覺得在她面前難以啟齒,我們可以單獨談。”男警察說。女警察起身離開了審訊室。
“說吧。”他說。
“我不想出現意外。”
“你害怕出不去?”
“刑期一滿,沒道理不讓我出去。”
“那你還在顧慮什麼?”
“我沒有顧慮什麼,我只是覺得這是應有的報應。”
“應有的報應?”男警察訝異的說:“可你爸至死都在替你申訴,說你是無罪的。”
“申訴是一回事,那是法律的誤判。但作為那件事的當事人,理應受到這不公的懲罰。”我說。
“你也覺得那是一次誤判?”
“事實如此。”
“可你當初並沒有異議,當庭認罪。”
“我確實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所以你甘願身陷囹圄,但我還是無法理解。”
“我只想讓內心能有些許平靜,別人理不理解又是另一回事。”
“你覺得對她有愧?”
“嗯,她不應該這樣死。曾經她那麼信任我,視我為依靠。但我卻沒有保護好她。”
“她的死與你有沒有關係法律早有定論,我不便過多揣測。但我想知道,那天晚上你在哪兒?”
“賓館。”
“你就在現場?”
“準確的說,我在床上睡覺,她在我睡着的時候出了門,賓館樓下不遠有一處建築工地,我不知道她怎麼去了那裏,並且發生了意外。因此我並不在死亡現場,而是在離她100米高的樓上。”
“可你為什麼要逃?”
“第二天早上一覺醒來,我發現她不見了。我以為她已經走了,又聯繫不上她。恰巧家裏打電話來說我爸身體不好,於是我直接回了老家。到家已是第二天早上,當晚就被你們帶走了。”
“她下體有你遺留的體液,這是定罪的重要證據!”
“那天晚上我們在酒店瘋狂的做愛,從浴室到陽台,再到沙發和床上。”
“原來如此。”男警察說:“如果你能提供充足的證據,我會替你找回公道。如果確實如你所說這是一起冤案,我也會替你申請國家賠償。”
“不需要啦。”我說:“我所遭受的一切,都是為了還債。這是我上輩子欠她的,現在已經兩清。塵埃落定。”
警察很無奈,只能失望的打開門招呼同伴。女警察回到審訊室。隨着門被打開,一道強光也跟着照射進來,我感到眼睛一陣刺痛。待強光熄滅,我睜開眼看到張熙那張消瘦立體的臉。
他問我說“什麼‘塵埃落定’?”
世界從夢幻切回到現實,我看着窗外的大雪,沒有回答張熙的問題。眼前白茫茫的世界,看不到盡頭。天上鉛雲密佈,地上道路昏沉。一股無力感襲來,不知以後的路,該何去何從。
“已經到理縣了,先休息一下再走。你感覺怎麼樣,要不要下車去醫院看看?”張熙問我。
“不用,我還好。”我說。
“那吃點東西吧。”漆希一將牧民為我們準備的燒牛肉從包里掏出來,遞到我手裏。
“吃完這頓飯,下一站就到都江堰了。”張熙說。
我們四人分食了燒牛肉,又吃了幾塊風乾牛肉乾。我實在覺得口渴難耐,咽得慌,便下車抓了幾把積雪塞進嘴裏。山風凜冽,寒冷的空氣格外沉重。患有支氣管炎的我對氣壓變化尤其敏銳,我蹲在雪地里亡命般的咳嗽。肺葉在冷空氣的刺激下猛烈收縮,咳嗽越來越強烈。我感到頭暈腦脹,並出現了嚴重的耳鳴和幻聽。呼嘯的山風竟如數之不盡的亡魂在我耳邊喋喋不休。我頹然坐地,艱難的抬頭環顧,想要尋找聲音的來源。大雪將群山籠罩,眼前只剩下茫茫雪色。
“快上車吧,你這朵溫室里的山茶。”漆希一和樂川一人架起我一隻胳膊,將我拖回了汽車。
“把溫度調到最高。”樂川如此吩咐張熙。
“剩下的路由我來開,你去休息一下。”漆希一對張熙說:“他亟待治療,不然這個冬天會要了他的命。”
理縣境內的雪不似高原上那般大,但也絕非成都冬天的零星小雪。如此一來,路況比高原上要好得多。由於病情加重,我甚至咳出了血。漆希一擔心我的病情,車開得很快。路過汶川的時候,也沒有絲毫停留。
我抱着保溫杯喝了幾口牧民為我們準備的酥油茶,咳嗽稍減。便伸長脖子仰躺在副駕上,好讓氣管順暢。透過車窗,我看到岷江對岸因地震毀壞的213國道已經被荒草淹沒。那條路上,曾經有多少像我們一樣往來奔馳的人。回想那場災難,已經整整過去十年。十年時間裏,舉全國之力重建家園,也依舊無法撫平災難留下的痕迹。好比岷江對岸的213國道,雖然荒草將其覆蓋淹沒,表面看起來生機勃勃,綠意盎然。但分開荊棘草叢,斷壁殘垣依然還在。
唯有岷江,奔流不息。
汶川的天氣稍好,雪小了不少。綿虒到都江堰的路況也比以上的好很多。汽車疾馳,路過紫坪鋪的時候,大霧鎖住了湖面。大橋上的視野很開闊,遠處的山頭和湖中的小島在霧中若隱若現。
“好想拍照留念。”我一邊咳嗽一邊說。
“下次吧。”漆希一放慢車速,遲疑道。
“這種千載難逢的奇觀,下次可沒這麼幸運。”我強忍着咳嗽,努力蹦出這句話。
漆希一將車停在大橋中段,我打開車門下車,踩着薄薄的積雪路面,遠眺紫坪鋪。乳白色的霧氣瀰漫整個湖面,大橋橫貫,將大霧割成兩半。置身其中,山風吹着冰涼的霧氣撲面而來。我又開始猛烈的咳嗽起來。
“拍完照趕緊上車。”漆希一喊道。
我先拍了幾張照片,而後準備拍一張全景。就在此時,一輛在大霧中行駛緩慢的汽車突然出現在我身後。我躲避不及,左臉貼着積雪路面滑了出去。
天旋地轉,腦袋嗡嗡作響。
司機哆哆嗦嗦地下車,趕在漆希一他們前面將我扶起。
“沒事兒吧?”他說話的聲音很小。
我被汽車撞懵了,只感覺臉上火辣辣的疼痛。我捂住臉,鮮血沿着指縫溜走,落在積雪中。觸目驚心。
漆希一和樂川以及張熙連忙跑過來,作勢要揍人家。我深知自己的錯誤,不應該在橋上停車拍照。而且能見度很低,人家也是無心。
“我沒事兒。”我趕忙制止他們。
“大霧天氣你們違規停車,責任可不在我。”司機見我心虛,換了口氣說道。
“責任在我,大家小事化了。反正也沒多大問題,只是擦傷。”我說道。
朋友們見我如是說,也不便過分糾纏,便各自上車離開。不過我得到了一千塊錢的賠償,算是臉部擦傷的醫療費。
紫坪鋪到都江堰很近,我們驅車下山,進入城區已經是下午六點,天色已經很暗。漆希一開車將我送到醫院后,便和樂川乘高鐵回了成都。張熙就住在醫院附近,他本來打算留下來陪我。但在我的再三堅持下,他也回家休息去了。
醫生簡單替我處理完臉上的擦傷,便讓護士將我領到病房。我躺在靠近窗戶的病床上,一邊等待輸液,一邊看着外面昏沉的暮色。街上的燈光逐一亮了起來,這座千年古城,燈火輝煌,生機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