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猜測

春天的風鬆軟了萬物。

河面的冰化了，土地從僵硬中鬆弛，泥土的孔隙里爬出光亮的甲蟲、蠼螋和蜈蚣，樹枝抽出了新芽，疏鬆的樹皮像是老人皺巴巴的臉孔。

風吹在朱清兒的身上，順着毛孔鑽進四肢百骸，在她的靈魂里輕盈迴旋，驅散了冰冷的殺意。

這撲面的溫暖春風裏，朱清兒一根手指也不想動。

少女走過午後空無一人的街道，光芒里浮動着細小透明的塵埃，它們來自於纖維、木屑、蟲殼此類輕盈之物，被陽光曬透了，散發著一股好聞的被褥氣味。

今天，朱清兒罕見地穿了一雙白鞋子，平底的，她的腿沒有因此顯得短了一截，依舊是那樣勻稱修長，所謂的平底方顯腿長，說的就是這個。

內城的別墅區沒有外城人想像中的那種奢靡氣息，房屋的形狀看着古怪，配色和構造卻符合審美，很少有比較強烈的精神污染源。

輕鬆、悠閑且整潔，像是舊時代的富人區。

朱清兒在一幢歐式的獨棟別墅門口停住腳，推開鐵藝門，踩着橢圓石塊鋪成的路走到門口，門沒有鎖，打開后，屋裏卻不是看到外觀所猜測的那樣，如同一個純白的實驗室，天花板在十多米高的地方，空蕩蕩的，也沒有傢具。

潔白的瓷質材料覆蓋了所有的面，沒有一絲縫隙，宛如陶瓷茶杯。

這個奇異房間的正中，放置着一顆巨大金屬球。

它的直徑超過八米，一半嵌進地面，球面上有十幾個規則圓孔，透過圓孔，看到的是另一層金屬殼，這是一個金屬多層球。

它有點像古代的象牙嵌套玲瓏球，在地底深處，有一個大型機械裝置在操縱，當朱清兒走到面前，圓球轉動起來，形狀相同的圓孔合成一條通道。

通道盡頭是一個半球形房間，配色是白和淡藍，大量使用陶瓷和玻璃材料，看上去光滑又整潔。

李希聲坐在桌前，半轉身，面對走進來的朱清兒。

他溫和地笑着，手指敲擊着椅背，樣子很放鬆。

少女把手背在身後，彎腰觀察桌面上的奇異裝置，表情好奇。

“這是什麼東西啊？”她問。

大約兩尺寬，一尺長的金屬盒，基礎部分是城市和鄉村，給她的感覺很熟悉。

“這不是昌邑城嗎？”

“是的，還包括了城外的部分地區。”

“你在幹什麼？”

少女見他又鑽研奇怪的東西里了，越發好奇了。

年輕人不說話，眯起細長的眸子，薄如蟬翼的睫毛掩住了目光。

鑷起一顆染了色的小鐵珠，輕輕放在城市模型里，小鐵珠在磁力作用下懸浮在城市上空。

朱清兒咬着細碎的牙齒。他到底在幹什麼？很想知道。

城市上空浮着許多顆小鐵珠，顏色不一，城外也有一些，不過密度較低，而地圖邊緣的農田乃至廣袤的山川河流，也有零星的幾顆。

李希聲放下鑷子，眼睛稍微睜開。

解釋說：“眼之所見，耳之所聞，心之所想，人對世界的一切認知，其實，不是人直接接觸到的，而是掌控五感的器官告訴我們的。

具體來說，是光在視網膜上的成像，是聲音在耳膜上的震動，是氣味分子落在細胞嗅毛上的感覺，是味蕾對食物的觸摸。

人居暗室為帝王，五感在外為臣子，暗室之中，帝王知道的一切，來自於臣子的彙報，問題是，如果奸臣竊命，主上蒙塵，或是臣子被蒙蔽了，將失實的信息彙報上去，我們就會形成錯誤的認知，或者是偽正確認知，比如奶牛悖論。”

“奶牛悖論是什麼？”朱清兒問。

“你告訴別人，空地上有一頭奶牛，其實你看到的是一張牛的照片，但是空地上又有一頭真的奶牛，那麼，你的認知就是偽正確的。”

“那麼你說的和這個奇怪裝置有什麼關聯呢？”朱清兒的眼睛越發明亮了。

“我懷疑有一種能力，可以繞過臣子，直接操縱帝王，有沒有一種垂簾聽政的感覺？在這種能力的影響下，我們得出的符合常理和邏輯的認知，其實是空地上的奶牛，是偽正確的認知。”

朱清兒的臉色變了，“這種能力也太可怕了，應該不會存在的。”

“我還不知道它的觸發條件，也不知道是誰在使用它，但我感覺到了，有一個無形的幽靈在我們周圍，即使我們的眼睛看見了，手觸摸到了，卻沒有反應，因為心被蒙蔽了，它在做一些事情，不，它已經做了一些事情，比如9級防火牆上的漏洞，還有一些隱隱感覺到有問題的地方。”李希聲的手指蠕動起來，突然看向朱清兒，“你相信我嗎？我像是在說瘋話。”

“我相信你！”朱清兒大聲說，眼睛炯炯有神。

李希聲躺在椅子上，虛弱無力又滿足的嘆了口氣，“我很感動，研究這件事產生的自我懷疑快要把我的精神撕裂了。”

“我知道，帝王不知道送上來的摺子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虛假的，只能用它們互相證偽，然後從無數的謊言裏找出一線真實。”朱清兒反應很快，也很聰明，一下子就明白了。

“你說的很對，但有一點，這個能力實在太強了，就連一線真實也找不出來，用相互證偽排除出來的真實也是陷阱。”李希聲的笑容里多了一絲得意，指着裝置說：“所以，我製作了它。這些小鐵珠，就是懷疑點，放棄了思考可疑之事的本身，選擇去調查它們的痕迹。”

“不過，我統計了可疑點，繪製了時間軸，但還是不夠。”

“缺少什麼呢？”

“當我去實地去調查，具體到一件事上的時候，我又被蒙蔽了。”李希聲肘尖抵着膝蓋，手指交錯，顯出沉着冷靜的氣度，“我終於意識到，這不是人類可以觸摸的領域，所以，我正在寫一個程序，用它來代替我的思考，不管它得出怎樣荒唐的結論，我都會相信。”

“找到了就能戰勝他嗎？”

“當然了，能力就是能力，不論有多麼不可思議，都不是無解的，包括幾種‘超級能力’，因為，‘塔’是能力者的天花板。”

朱清兒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思考了一會兒，她說：“我也會留意的……對了，我找你來為的是另一件事。”

“我知道，我的繼承人順位降了一位。”李希聲無所謂的笑了笑，“新衝上來的那個傢伙是原第六順位的李煒，父親急需大量的鋼材，選了他來辦這件事情，手裏集中了資源和力量，測評機構把他提升到第二順位也是合理的事情，況且順位這種東西，根本沒有意義，讓蠢貨們來評價天才，能得出正確的結果嗎？”

朱清兒也咯咯的笑起來，像是一隻小母雞。

她湊過去，把下巴擱在少年的肩膀上，與他溫存了一陣子，兩人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相互依偎着，享受這份安寧。

“好了，我要去見父親了，剛才就在召喚我。”李希聲摸了摸她的頭說。

朱清兒站起來，跟着他身後問：“你覺得會是什麼事？”

“廟會上你也看見了，第一階段的成果在他身上起作用了，而突然的需要大批量鋼鐵，他一定是想要量產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