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江月心思慮一會兒,忽地抱拳單膝跪地,對李延棠鏗鏘道:「若陛下有用得着末將之處,但請吩咐,末將定會赴湯蹈火,誓死功成!」
李延棠:……
他揉了下額頭,道:「小郎將,你這性子呀……叫朕拿你怎麼辦?一點兒都用不着朕來護着,反而要護着朕……」
江月心爽朗一笑,道:「那自然,阿延可是我的心肝小寶貝。」
李延棠:……
一句插科打諢,便叫方才那等緊張氛圍褪去了,她腦海里也忘了淮南王的事兒,又惦念起了與李延棠碰碰嘴唇的好滋味。
於是,她起了身,小搓搓手,緩緩靠近面容清俊、正低頭執筆批閱奏章的帝王,小聲道,「那個……阿延……我想……」
「嗯?」李延棠抬起頭。
他一抬頭,清俊的輪廓面容便映入了她眼中,如道皎皎月輝。她一時沒忍住,手撐着桌案,又低下頭去吻了男子的嘴唇。
這回,她不急着退開,而是闔了眼,任時刻一點一滴流長。
清涼宮裏極是安靜,聲聲花漏已是震顫耳間,另有清淺的呼吸聲,綿密細長,如蝶展開薄薄雙翅的聲響似的。她間或悄然睜開一條眼隙,透過輕顫不停的眼睫,便瞧見李延棠的眼眸,如暈開了紅塵日月似的。
她低低地咕噥了一聲模糊的「阿延」,雙手搭在帝王的肩上,整個人都要依到他懷裏去了。
清涼宮的門扇未合,宮女太監都退出去了,如樽樽無聲泥偶似的守在外面,頭也不抬,一點聲都沒有。
霍淑君本在側殿更換身上的丫鬟服侍,換好了衣衫,便大刺刺地朝清涼宮正殿晃去,一抬眼便瞧着太監宮女無聲地立在外頭。
她正想去找自己的好姐妹,冷不防段千刀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霍妹妹,你換好衣裳了?陛下當真沒有罰你?」
語氣有些酸溜溜的,還有些不甘心。
霍淑君汗毛倒豎,一陣大怒——這段家的殺千刀,竟是一路跟着自己過來的!
她懶得和這死乞白賴的登徒子計較,連忙抬了腳朝清涼宮衝去,想抬個救兵來。不等宮女通傳,霍淑君就衝到了正門口,恰好瞧見未來的帝后……親密接觸。
霍淑君的腳僵在了空中,滿面惑色——小郎將這是幹嘛呢?
她很不懂這兩人為什麼要疊着坐在一起。
霍淑君探頭探腦的,想要再觀察一下。段千刀也跟了上來,瞧見殿內這一幕。下一瞬,段千刀就急急蒙了她的眼,把她拎了出去。
段千刀倒吸一口冷氣,一邊矇著霍淑君的眼,一邊對門口正欲唱詞的太監道,「公公行行好,就當我倆沒來過。還是別通傳了。我霍妹妹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
被矇著眼睛的霍淑君:???
天近傍晚,夏雨又落。
淮南王府里,一片浮光昏聵。剪了葉的半枝殘荷,立在水塘之中,有些衰敗蕭瑟。正對着池塘的八幅流雲門扇,半開了一條縫,透出些許昏暗來。
房中真珠簾低垂,窗紗紙被夾着雨珠的風吹得鼓起。亂曳的鶴紋床簾下,倚着一個輾轉反側、於夢中頻頻蹙眉的男人,正是淮南王李素。
天空中飛過一道白電,幾乎刺亮了半個京城。繼而,便滾過一道驚雷。這雷聲轟隆,驚醒了躺在枕上的男子。李素大呼一聲,帶着涔涔冷汗坐了起來。
「婉宜!」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被夢魘糾纏住的面色一片蒼白。
此時,外頭有人扣門。
「王爺,葉家派人來了。」
李素微定了定神,壓抑着沙啞嗓子,道:「是來商議下定的事兒吧。」
「王爺……是……」外頭的僕從有些為難,「葉大人是來說解親的事兒的。」
李素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了少時,夢到自己第一次於宮中見到葉家婉宜的場景。
約莫是秋日的時候,天遼地闊,甚是晴爽。葉家的大小姐打扮得秀美端方,活脫脫一個絕色美人的胚子。她朝自己笑笑,很靦腆地見禮。
那時的葉皇后,後來的西宮太后,對李素道:「素兒,婉宜日後會嫁予你為妻,你要好好待她。」
雖年少,李素也明白這句話的分量。他瞧一眼那美色婉約、難有人出其左右的少女,心頭微跳,耳後如燒了一片霞似的。
李素順着葉皇后的話,應了下來。那一次,葉婉宜贈給他一塊玉佩,玉料是上好的璞山玉,光潤如水,上刻「志存」,乃是勸人志存高遠之意。
這塊玉佩,李素一直留到後來,未曾捨得丟。直到一次酒後,在宮宴上將其摔落在了草坪中。
後來,李延棠還朝,李素不再是儲君。雖他與皇位失之交臂,但他卻沒什麼脾氣,也不大想去爭。他想着,能娶到葉婉宜,與她成親過日子、生兒育女,已是人間一大樁幸事,他應當知足了。
李延棠受冠東宮那夜,李素問過葉婉宜:「若我不再是太子,你可還願嫁給我?」
那夜,為了慶祝李延棠受冠東宮,整座皇宮皆是張燈結綵、燈火通明,一副幾欲照亮半邊天的模樣。在無人知曉的暗處角落裏,初初長成未久的李素與葉婉宜相立而談。
彼時,葉婉宜點了頭。
她笑得甚是純美,面龐上皆是動人的笑意。在李素的眼裏,葉婉宜雖有着「端方雍容」的名頭,可她私底下也是有些小稜角的,和她的妹妹葉柔宜如出一轍。
——願意放棄太子妃之位,嫁給無緣帝位的李素,便是她的一顆小小稜角。
那夜,雖無緣太子之位令他有些失意,可他更多的卻是歡喜——他覺得倒映於葉婉宜眸中的煙火甚是好看精彩,因此歡喜不已。
只可惜,葉家卻不願將婉宜再嫁給他。葉家世代名閥,嫡長女便是算好了要當皇后的。做不了皇后,那便是讓葉家十多年的精心教養付諸東流。
以是,葉婉宜不能再與李素有瓜葛。
葉婉宜也曾爭過、懇求過,但她到底是葉家的嫡長女。忘了是哪一日,葉夫人與葉婉宜徹夜長談,終是讓她改了心意,答應聽從家族安排,入宮為後。
從此後,那長着細細稜角的葉婉宜便不見了。她像是被徹底磨平了的鵝卵石,圓滑、完美、飽滿,誰都挑不出一絲錯處,可誰也看不出她心底在想什麼。
沒了皇位,也沒了曾經的青梅竹馬。李素終日飲酒作樂,好似用醉意麻痹了自己,便能逃脫了這事事皆不如意的紅塵世間一般。
但誰也不曾料到,兜兜轉轉,葉婉宜又回到了他的身旁。
陛下賜婚,將葉婉宜又還了回來。
李素不知該如何述說自己的心情,但他卻知道,這是一樁好事。這一回,他是絕不會再把心上人交出去了。為此,他已停了酒,不再多飲。
然而今日,葉婉宜的父親葉衡卻親自上門,勸他解親。
淮南王府的正廳里,一片壓抑。外頭風雨大作,時有白電滾過。葉衡抽出一封信,遞給了李素,低聲道:「婉宜所願,皆在信中。」
李素微白了面色,心頭有不妙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