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李素瞧也沒瞧周圍的人,徑直朝太後身旁步去,目不斜視。走過葉婉宜面前時,他略略停了下步子,手指把玩着腰間一塊摩挲得圓滑的玉佩。但那也只是一瞬,沒一會兒,他便走了。
「江家小姐。」西宮太后忽然發話了。
清涼宮裏瞬時安靜了下來,唯有絲弦之聲裊裊未停。
江月心立刻出了坐席,向太後行禮。
太后打量着江月心,見她眼神鋒銳、面龐冷硬,便略有些不敢看她。但太後到底想替自己的親侄女謀個機會,因此,她強撐着視線,雍容道:「哀家早就聽聞江家小姐自幼長於深閨,多才多藝,頗具大家風範,這才讓陛下心儀於你。不知哀家可有這個福氣,瞧一瞧江小姐的舞藝,大飽眼福?」
此言一出,諸位貴夫人都忍不住微翹了嘴角。
什麼「長於深閨」、「多才多藝」?誰不知道這江小郎將從小就出入戰場,一點兒詩詞歌賦都不會?
更何況,於群臣面前獻舞,那是伎子之流的人才會做的。讓堂堂的將軍小姐獻舞,無疑是在作踐她。若是江月心真跳了,那可就是丟人現眼。
太後娘娘果真是要給小郎將一個下馬威,好好羞辱一番這不知天高地厚的邊關女子,最好能讓這江家小姐給太后的親侄女兒葉婉宜騰位置。
一旁的江月心想法卻全然與這群人不同。她蹙了眉,在心底疑惑不已——太后要瞧一瞧她的……武藝?這是要她與人比劍,還是耍起花槍?
她沉思了一會兒,抱拳一鞠,喝道:「末將從命!」說罷,便從侍衛的腰間抽出一柄劍來,利索地挽出了漂亮劍花‘’堅韌劃過時帶起的風,鋒銳已極,颳得人面龐生疼。
「這這這!」
「什麼?!」
諸位夫人、千金皆嚇了一跳,不由得將身子朝後縮去。有膽子小的,當即便瑟瑟發抖起來。
江月心卻不管那麼多,像尋常在家裏一樣,熟門熟路地舞了一套劍法。只見她眉心緊蹙,手中劍倏忽如潮湧雪飛,銀光撕斬,劍姿極是漂亮。一招一式之內,皆是取人性命的殺意。在座有懂劍法的,當即便喝起彩來。
「好劍法!」
「妙!」
「不愧是將軍家的女兒!」
懂武藝的男子們一邊鼓掌,一邊紛紛喝彩。待江月心舞罷了劍,倏然將劍歸於刀鞘之中,太後娘娘竟是抖着手兒,一副不敢瞧她的樣子。
「末將獻醜了!」江月心答道。
「妙……好、好劍法……」太后一顆心都要被嚇出嗓子眼,扶着侍女的手,連下拍着胸膛,又要了杯茶水壓驚。一想到江月心還在瞅着自己,太后就心裏發虛,連連招手道,「小郎將回、回去歇着吧,哀家沒事兒了……」
太后這麼不頂用,人群里便有個貴夫人極為不滿。此人就是吳家的夫人——她與葉夫人一樣領着一等外命婦的封號,乃是京城首屈一指的貴婦。見江月心全身而退,吳夫人便出聲道:「小郎將且慢。」
這吳夫人面相刻薄尖酸,很讓人沒好感。霍淑君見了,就小聲道:「哎,我記得這女人,她笑過我娘!」
「這位夫人有何指教?」江月心問。
「小郎將既是未來的皇后,那百姓難免會好奇一些。」吳夫人笑着,眼光卻很不友善,「聽聞小郎將在不破關時有個相好,乃是那兒的軍師。那軍師與小郎將行從甚密,捏肩捶背,無有不從。這事兒,可是真的?」
吳夫人說罷,一臉的幸災樂禍。
早在知道皇后之位花落邊關時,吳夫人立刻派人將這江月心從裏到外都打探清楚了。雖然那傳聞中與小郎將有一腿的「軍師」似乎是個了不得的人物,無論如何都打探不到姓甚名誰,但吳夫人不在意。只要能叫這來日的皇后出醜,她就滿足了。若是能將這皇后嚇回邊關去,指不準自家的女兒便有機會登上鳳位。
江月心的身子僵了一下。
——這事兒當然是真的,可現在不能說。若是說了,豈不找死?
恰此時,霍青別淡淡開了口,道:「捕風逐影的事兒,何必放在心上?」
吳夫人不服氣,還想要開口,可她身旁的長子連連拽住她,低聲勸告道:「娘,別忘了爹的囑咐,別惹相爺。」長子一連說了幾句,吳夫人這才不甘不願地閉了口。
就在此時,門外頭傳來道淺淺淡淡的笑聲,有人問道:「吳夫人很好奇?」這聲音頗為清雅,彷彿清泉。但見一年輕男子跨入殿內,身姿筆挺如玉,清雋面龐似瘦刀削刻。微溫笑意掛於他頰上,似隔着薄雲淺霧似的。
這人正是當今陛下,李延棠。
「朕說這事是真的,吳夫人信不信?」他慢悠悠地踏過來,笑意溫存,目光掠過早已僵硬的江月心,那視線便柔和了幾分,「那軍師便是朕。因而,是真的,不必多說。」
李延棠一旦踏入,前一刻那些蠢蠢欲動的人便剎時安靜了。
畢竟,霍右相雖不好惹,但只要有身份地位在,尚可與他鬥上一斗。但李延棠卻是天子,是國祚,是群臣百姓不可逾越違背的存在,誰都不能駁斥他。
但見群臣齊齊起身,黑壓壓彎腰一片,如潮水似地朝着着年輕帝王行禮,聲如洪鐘齊鳴。然而,在這片齊整彎腰的人群中,江月心卻沒有行禮。
她已然呆怔住了,只是一直死死地盯着李延棠——
這身穿黃袍、博冠玉帶的天子,可不就是她的阿延?雖衣裝改了,他不再是那被人說是「家境窮酸」的書生了,可他那副溫雅如玉的笑顏,她總是不會錯認的。更何況,那雙眼瞧着自己時,便似瞧過了千山萬水似的,又溫柔又多情。
這可不就是她的阿延!
未料到,這小子竟然當真誆騙她誆騙得這麼慘!
從前他是阿喬時,騙她阿喬已死,害她白白傷心流淚了那麼久;後來他是王延時,又騙她他只是個普通書生;又突如其來地下了立后詔書,讓自己擔心了這些時光。
真是……討打!
比違反了軍紀的兵士還討打!
江月心瞧着李延棠的眼神,不由自主就放出一縷殺意來。
「小郎將!」霍青別低低催促了一聲,叫她趕緊行禮「還不快見過陛下?」
江月心依舊咬牙切齒地瞧着李延棠。
在她眼裏,李延棠不是萬人之上、尊貴無匹的陛下,而是她的阿延,是她失而復得的少時竹馬,更是那個冒着大雨,將她從屍堆血海中背回去的人。
「阿延!你這傢伙!竟敢騙我!」
人人行禮、一片安靜的的清涼宮裏,忽然爆發出了她中氣十足的喊叫。下一瞬,她就怒氣沖沖地擠過人群,強硬地分開李延棠面前的太監,拿手肘捅了一下李延棠的腹部,怒道:「騙我很好玩嗎?」
李延棠本是個弱文人,被她捅一下,眉頭立刻蹙了起來。
尊貴無匹的陛下竟被人這般粗魯對待,旁邊伺候的太監紛紛倒吸一口涼氣。有人尖叫起來,道:「這、大、大膽!竟然對陛下無禮!來……來人吶……」
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無事。」李延棠卻捂着腹部,伸出一隻手安撫旁人,道,「朕已習慣了。」
旁人:……習慣了??
是不是有哪裏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