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佛爺
韓相府今日迎來京城裏兩座大佛——
刁蠻公主陸鈺婉。
冷麵世子陸星除。
都是不好惹的主。
小野在門口嗑着瓜子，看着兩尊大佛坐在流光苑的正廳里，一個瞪眼發怒，一個高遠淡漠。
“表哥，銀羽衛就這麼缺人手嗎？”陸鈺婉不滿地喊道，“賞燈節那晚，你就不能給錢九放個假？”
“不能。”陸星除飲下一口茶。
四月初三賞燈節，又稱逐月日。百年前，大順朝始祖陸涯晚年得女，他十分寵愛這位公主，賜名逐月。可惜公主早夭，不過十六芳華便得了怪病去世。有高僧卜卦得知，逐月公主曾幫始祖擋了一道天劫，乃是替始祖而薨。始祖失去愛女后哭泣三天三日，為了紀念逐月公主，將她的生辰四月初三定為逐月日。因逐月公主生前最喜歡賞燈，於是在這天，祭禮司便會在京城內掛滿各地上貢、形形色色的燈籠，始祖開恩，允許百姓出街賞燈。久而久之，逐月日便衍變成為賞燈節。
“還請公主殿下見諒，臣身負公務，無法在賞燈宴那晚伴公主出行。”九里看着劍拔弩張的陸鈺婉，心有戚戚，若是沒有陸星除在場，她還真難拒絕七公主。
陸鈺婉恨恨地剜了一眼九里，從椅子上跳起來，剛想指着陸星除的鼻子罵人，卻被他寒涼如冰的眼神嚇退了手。她叉着腰說道：“表哥，你天天讓錢九去收拾卷宗署的案檔，我隨便派個太監去替錢九不就行了？”
陸星除輕笑，“你倒是對她的一舉一動很了解。”
糟糕，一不小心說漏嘴了。陸鈺婉一噎，頓時說不出話來。先前，白皇后確實派人一直跟着錢九，每日向景陽宮稟告她的行動，時常到皇后宮裏用膳的陸鈺婉也能知道八九分消息。
“多謝公主關心……”九里剛想和陸鈺婉客套一番，卻被陸星除打斷：“今日起，錢巡領帶領第三十七衛負責京城西北防衛。”
陸鈺婉氣得說不出話，甩袖離開，九里吩咐阿蠻小野兩人送客。
待到正廳的人都散去后，陸星除忽地起身，慢慢靠近九里身前，在她耳邊輕聲道：“今日子時，牟達屍體就會被扔到亂葬崗。”
九里凝視陸星除半晌，才道：“多謝世子殿下。”
亂葬崗就在京城西北角。
·
夜深人靜。
九里和阿蠻兩人身穿着隱在黑暗中的夜行衣出了流光苑。
“九哥，銀羽軍的巡衛都被成安王世子打點好了嗎？”阿蠻問道。
九里頷首。
今日下午，陸星除將九裏帶到銀羽軍校場，煜煬將第三十七衛的巡兵一一介紹給她。本來這七十八位精兵還對九里有諸多不滿，但見成安王世子親自陪在她身邊，心下瞭然，這位從大梁城天降的錢巡領定不是能隨意糊弄的，於是個個都擺出十二分的尊敬姿態，任她調遣。
此後，煜煬在第三十七衛今日換班時刻上做了些手腳，讓九里有時間能在今晚子時一刻將牟達的屍身換出來。
阿蠻深深地看了一眼九里，“為何……世子對九哥這樣好？”
九里目光一閃，聲音低沉：“不過是交易罷了，我幫他套出北涼暗樁的名單，他答應我放牟達一命。”
三日前，她在幫牟達療傷之時，便發現牟達的心臟位置與常人不同，略偏左胸的右下方。於是她調製了兩種藥丸——一種能令人無息的幻葯，另一種是能止血凝經的補藥，提前混在噬心毒藥中讓牟達服下，造成他假死之狀，矇騙銀羽衛眾人。沒想到，她那晚陰差陽錯的陸星除做了一樁交易，讓此計實施得更加周全。
這麼說來，陸星除倒是成了她的“幫凶”。
等差不多到了亂葬崗，阿蠻又忍不住出聲問：“可我見，世子對九哥很是特別……”
還未說完，九里便猛地轉身，霍然捂住阿蠻的嘴，阿蠻被她轉得踉蹌，兩人像一支無聲劃過的利劍滑入空中，瞬間隱沒在了黑暗之中。
遠處響起一陣窸窣聲音，像是風刮過樹梢的響動，在無盡的黑暗中顯得有些可怖。
片刻后，阿蠻看見聲音響處，出現了蹤跡詭譎的三位黑衣人。他這才明白過來，剛剛出聲差點壞了大事。同時心裏也驚訝於九里的敏銳，那三人的輕功顯然不在自己之下，而九里卻能在如此遠的距離就發現他們的存在，耳力甚是厲害。
見三人進了亂葬崗，九里額角跳了跳。
今日被扔入亂葬崗的屍體無非是牟達和幾個犯了死刑之罪的普通犯人，能引得如此武功高強之人前來亂葬崗，毫無疑問，他們的目標定然也是牟達。
畢竟，他們總不可能是碰巧來到亂葬崗尋寶的吧？！
深夜偷盜牟達的屍體，這些黑衣人是誰？
陸星除已經讓煜煬放出風去，京城眾人都知北涼細作牟達已死。可為何這些人連牟達的屍體也不放過？莫非牟達身上還存在着她不知道的秘密？
九里抬眼一看，已經快接近子時。顯然，這三人也知道今晚銀羽軍巡衛的換班時間存在漏洞。可他們又是如何知道的？
“你在此處等我。”九里將阿蠻放開，獨自一人潛進了亂葬崗。
阿蠻點頭，他知道自己的輕功甚差，會影響九里暗中觀察，便抿住氣息待在原地，手裏握緊了雷切刀。若是裏面響起打鬥之聲，他就立馬衝進去。
不過眨眼瞬間，九里的身子往前一躍，便沒了影子。
九里在半空中一個翻身，便也進了亂葬崗的巨坑裏。一股腐朽屍臭襲來，九里皺眉屏息，忍受着無數的飛蠅屍蟲環繞，看着不遠處三個身影正在翻搗着今日新運來的屍體。
“這是牟達。”其中一個矮個子的黑衣人翻到了牟達的屍體，小聲說道。
“確定嗎？”另一個略魁梧的黑衣人問。
“牟達耳後有一顆紅痣，確實是他。”剩下的扁瘦黑衣人檢查了一番牟達的身體，確定這就是牟達的屍體。
“行，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把他帶回去給佛爺交差。”高個黑衣人一揮手，將這些天已經被銀羽軍折磨得身形乾瘦的牟達橫腰扛在肩膀上。
佛爺？
九里一頓，突然想起那日牟達在神志混亂時意欲說出口的“佛”，最後一刻卻轉口說成“佛祖保佑”。
原來，牟達想說的是“佛爺”。
佛爺是誰？莫非是牟達效忠之人？
可是，根據鹿山門的情報，牟達不是北涼攝政王涼圩的手下么？為何憑空來了個“佛爺”？
此人能知道第三十七衛換崗時間，定然是在銀羽軍內插了姦細。
九里一直盯着三人的行蹤，見他們將要出亂葬崗，便想拔步追上去。卻沒想到在起身過程中踢到一顆殘碎人頭，發出“噗通”一聲，在靜謐森寂的亂葬崗里發出悠遠的迴音。
那矮子黑衣人馬上察覺到了九里的氣息，大聲喝道“是誰？”
九里腳步一頓，感覺到身後的破空尖聲，她猛地騰空轉身，一支寒光凜冽的短箭從背後險險擦過她的黑靴。
好險，差點就被人暗算了。
九里舒了一口氣，猛地抬眼，卻發現三人已經不見，只剩下無盡的殘月樹影。
她凌厲轉身，往背後方向看去，發現遠處樹梢上有一個疾速人影閃過。她恍然大悟，原來在她背後還有一個黑衣人，乃是先前三人的同夥。
大意了。
九里默然握拳，卻始終想不出這一撥黑衣人到底來自何方。
牟達的假死狀態只能維持三日，若是落在他們手裏，還有活數嗎？
·
天將曉。
京城郊外的一戶農家內，四名男子將夜行衣脫下，換成了尋常樸素的獵戶裝扮。
矮個子男人嫌棄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牟達，沒好氣地說道：“還是先給他清洗一下吧，免得污了佛爺的眼睛和鼻子。”
四個男人彼此推脫，互相嗆口好一番。最後還是魁壯男人接了這倒霉活，因為他欠了其他三人二十壺酒兩年，至今還沒還，理虧佔了下風。
直到半個時辰后，他才扛着已經乾淨了的牟達出來，扔在床上，“可以請佛爺來了。”
矮個子應聲，進了農家房內的裏間。
片刻后，一陣木器碾壓青石板的聲音傳出，越來越近，這三人的表情愈加嚴肅恭敬。
布簾掀開，一個坐在四輪車上的白衣男子被矮個男人推了進來。
三人皆恭聲下跪：“楚厲、楓愁、蘿山拜見佛爺。”
高個男人正是楚厲，扁瘦男人乃是楓愁，射出暗箭之人則是蘿山，推着佛爺出來的矮個男人名為空歸。
“起來吧。”被稱為佛爺的人淡淡開口道。
三人抬眼看着坐在四輪椅上之人，皆被那琉璃凈瓦般的眼神所震撼。
他的目光幽深明邃，宛若被晨曦照耀着而泛起銀闊光芒的湖面，筆直挺立的鼻樑如天然雕刻般完美，唇紅齒白，讓人懷疑他是不是點了瑰紅唇脂，側臉稜角分明，颯爽英氣剛好調和了眉眼間的柔美姿態。儘管他只穿着一身普通的書生白襟，卻難以掩蓋他的出眾相貌。
蘿山開口，將他們在亂葬崗遇到一位陌生男子的事情稟告佛爺。
佛爺聽罷，含笑看着他們四人說道：“你們四人，莫非還敵不過他一人？”雖然他面帶如風微笑，但卻令蘿山等人不寒而慄，他們猛地下跪，膝蓋撞到青石板上發出好大聲響。
“屬下有罪，此人輕功了得，能無聲無息地進入亂葬崗，武功定是上乘。”空歸慌忙道，“且銀羽軍交班空隙只有一刻鐘，屬下萬萬不敢耽誤時間，引起他們注意，耽誤大事。”
佛爺輕笑，並沒說話，將眼神轉至躺在床上的牟達身上。
楓愁見狀，立刻起身將佛爺推到床邊，低聲道：“佛爺，我們確認過了，牟達心上中了致命一刀，已經死了。”
“嗯？”佛爺微微側身，湊近牟達，見他身上並未有屍斑和屍僵。他若有所思，想起蘿山口中的陌生男人。
他隨即將手把在了牟達的腕上，神情一愣，目光微微閃動。
“牟達沒死。”佛爺嘴角一翹，淡淡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