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噬心
陸星除低頭看着她,目光複雜難言,許久才問道:“你與他有仇?”
他,自然指的是牟達。
九里搖頭又點頭,清澈而執拗的眼神對上他的目光,說道:“他傷了你,就與我有仇。”
陸星除沒想到九里會這樣回答,愣了半晌,才猛地反應過來她的意思,眼神盯着她不放。
九里的臉龐在陸星除的注視下漸漸起了緋紅,她側身躲開他的眼神,懇求道:“還請世子殿下將藥瓶還給小九。”
陸星除目光中掠過一瞬疑色,突然嗤笑出聲,一雙桃花眼神色變幻地看着九里,隨後若有所思地說道:“你的想法恐怕沒這麼簡單吧?”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許久,九里抬眼看着面前之人,心裏嘆了一口氣。
原來她的心思如此容易讓陸星除瞧了去。
“我與世子做個交易如何?”她道。
陸星除劍眉微挑,說道:“你有資格和我做交易嗎?”
“我幫世子問出北涼在京暗哨的名單,世子將牟達交給我,生死勿論。”九里雲淡風輕地說道。
“你有什麼辦法?”陸星除的語氣中帶着沉思。
九里仰頭望向窗外明月,輕輕笑道:“若是我將辦法說出來,還有什麼籌碼能和世子做交易?”
陸星除看着她光潔無暇的臉龐,心底生出一絲悸動,莫名有種想擁她入懷的狂妄想法。
若她執意想要牟達,他也會拱手給她。
“好,我答應你。”
·
在九里的意料之中,牟達昏睡不醒三日。她先前給銀羽衛藥局的方子中含有凝神靜氣的藥材,能讓牟達三日後清醒神志,但在這三日間卻會讓他終日困頓,難以下榻。
待到牟達清醒之時,他身上的傷已無大礙,大大小小的鞭痕已經結痂,全身經脈也被用珍貴葯膳護住大半。
他一睜眼,便瞧見一位亭亭而立的少年背對着他站在榻前。
“你比我預想的早醒了一個時辰。”聽見牟達醒來的響動,九里看了眼桌上燃的香燭,淡淡說道,“看來你的內力並未被銀羽軍的刑罰耗盡,還有所保留。”
牟達暗自吃驚,他先前還留有一絲逃走的希冀,於是偷偷保留兩成內力,待有天能衝出銀羽衛的暗牢,他撕扯着干啞的喉嚨說道:“你…是誰?”
九里轉過身,看着榻上面色虛弱之人,反問道:“你那日不是稱呼我為佛祖嗎?”
在刑池那日,牟達見到九里后就變了神色,在眾人面前古怪地喊了一句“佛祖保佑”。
牟達在虛暗的燭光下終於看清楚九里的模樣,當他看到那雙熟悉的深邃黑眸時,身子一僵,雙手握緊成拳,喃喃道:“佛…祖…?”。
九里走近牟達,目光裏帶着一絲異色,嗓音暗沉:“如今佛祖要來渡你,你可願意?”
“你什麼意思?”牟達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慌。
“你將北涼暗哨的信息告訴我,我就有能力放你回北涼。”九里回答道。
牟達聽到這句話,頓時瞪大了眼,不住地搖頭:“你…騙人…”
九里輕笑出聲,身體靈巧一轉,帶着寬大衣襟在空中翻飛,她指着囚房裏的一切:“你的床榻、棉被、新衣…還有這三日所服下的葯膳,都是我給你的。”她嘴角一彎,意味深長道:“如今我想放你走,有什麼不可能的?”
牟達半信半疑地看着九里,臉色越發的蒼白,他皸裂的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一個字。
九里單手拎起木壺,倒了杯涼水給牟達。他猶豫片刻,便伸出瑟縮的手,接過水杯,顫顫巍巍地喝下杯中的水。
“北涼在京城部署的暗探已有八九被滅,即使你不說,銀羽軍也有其他方法查出細作名單。”九里淡淡說道,“北涼肯花如此大的心思保你,證明你身上一定有比尋常暗樁更有價值的地方。你不如想想,是隱瞞那些苟延殘喘的暗樁細作重要,還是你逃回北涼繼續為攝政王涼圩效力重要?”
聽到攝政王涼圩的名字,牟達眼神微動,抬頭盯着九里,久久沒有移開眼神。
“你怎麼保證,我告訴你暗探名單后就一定能回到北涼?”他問道。
“佛法再寬,不渡無緣之人。我願意保你,因為我需要你幫我查一件事。”九里微笑着看他,悠悠道。
牟達抿嘴,扯動了唇邊的傷口,他吃痛一聲,皺着眉看九里。這位少年看起來年紀輕輕,但心裏的計謀卻不比任何一位浸淫在詭譎王朝里多年的老臣簡單。
九里拿出一顆木質藥瓶,“只要你吃下這裏面的葯,便能回到北涼。”
“這是什麼?”
“一種名為噬心的毒藥。”她嘴裏吐出幾個字。
牟達臉色一變,往榻內移了移身子。
“未免你言而無信,我只能出此下策。你放心,只要你回到北涼之後找到我想要的線索,我便將解藥給你。”九里將木瓶拋在牟達的棉被上,看出他的猶豫,又說道,“我知道你不願出賣北涼,你放心,我只想知道一件舊事,無關此時朝局。”
牟達思慮許久,終於沉默點頭。
“你現在就可以吃下那木瓶內的所有藥丸,然後告訴我,北涼暗哨究竟在京城安排了多少人。”九里見牟達將木瓶里的藥丸一口氣吃下,隨後轉身在桌上為他研墨。
他邁着虛浮的腳步下榻,走到書桌前,執起毛筆,在枯黃的麻紙上寫下一行行名字。
待停筆時,牟達虛弱的體力已經撐不住了,他顫顫地跌坐在地上,抬頭看着九里將麻紙半折收好。
“我要如何逃出銀羽衛的地牢?”牟達問道。
九里慢慢蹲在牟達面前,凝視着牟達的雙眼,語氣中帶些歉意:“有點疼。”
還未等牟達回答,他便聽見利器刺入身體內的聲音,他頓時感覺左胸一涼,低頭看見鮮血四濺,狠狠的痛意似狂風暴雨般襲來。
他驚恐地抬眼,見眼前的少年臉上沾染了幾滴自己的鮮血,頗顯野性。
九里拔出匕首,站起身,神情淡漠地俯視着在地上掙扎的牟達。
溫熱的血液源源不斷地從牟達體內迸發,在他灰白色的囚服上留下駭人的殘紅色塊。
“你殺我…騙我?”牟達猛地一咳,捂住了自己的傷口,鮮血從他的指縫中滲出來,逐漸流到地上,像蛇一樣蜿蜒流淌。他不甘心,想要抓住九里的衣襟,卻被她輕輕躲開。他吐出幾口血,奄奄一息,口裏卻還在咒罵九里的背信棄義。直到一盞茶的時間后,牟達倒在地上,痛苦地闔上雙眼,逐漸沒了生息。
“再見。”九里輕聲說道。
·
九里打開暗牢的門,走到陸星除面前,將北涼暗哨的名單交給他,說道:“還請世子殿下為我保密。”
“自然。”陸星除展開麻紙,掃了一眼,便抬手將紙置於牆邊的燭火上。
紙燃成燼,陸星除收手。
他看着九里黑瑪瑙般的雙眼,突然抬起右手,在九里的臉頰上輕輕一刮,輕聲道:“臉髒了。”
九里一頓,小鹿般的眼睛驚訝地看着陸星除,見他的拇指處有一絲血跡,想必是她在拔出匕首時,牟達的血濺到臉上了,“多謝世子殿下。”
陸星除默然站着,許久,他才道:“我送你回韓相府。”
九里頷首,默默跟在他身後。待他們走出銀羽軍府,九里卻發現阿蠻和小野守在軍府門口,一臉焦急。
阿蠻見到兩人,也顧不得給陸星除行禮,直接跑上來,對着九里說道:“九哥,那刁蠻公主來了相府,點名要見你。”說完,他才注意到九里身上的血跡,慌亂地抓住了九里的手腕,“你哪裏受傷了?”
九里搖頭,“我無事。”
阿蠻仔細打量着九里身上,沒見到什麼傷痕,才放下心來。
陸星除臉色一沉,擋在兩人中間,冷聲問道:“陸鈺婉有何事?”
小野低哼一聲,“七公主能有什麼事?不就是對九哥起了色心唄。”
陸星除的臉色更黑了,他直接將九里強拽進了馬車。
阿蠻小野兩人被煜煬擋在車外,“我家世子不喜歡有生人進馬車,還請兩位自便。”
小野努了努嘴,“九哥怎麼就成了世子殿下的熟人了?”
煜煬輕笑一聲:“有緣而已。”
小野默默地拋了一個白眼給打官腔的煜煬。阿蠻沉默地站在一旁,眼神一直盯着黑漆馬車。
馬車上,九里被陸星除狠狠地扔在了軟墊上。她默默吃痛一聲,瞪着面前高大身影。
“你可知陸鈺婉找你何事?”陸星除冷冷問道。
“誰知道啊……?”九里揉了揉手肘,沒帶好氣地說道。
“白皇后心機深沉,手段狠毒,陸鈺婉這些年跟在她身邊,也不能忽視的。”
九里聽出其中的關心意思,語氣稍軟:“我沒有小瞧京城裏的任何一個人。”
陸星除突然轉過頭,一字一句頓道:“我的意思是,若陸鈺婉有與你聯姻之意,你萬萬不能答應。”
九里一愣,就在失神之時,陸星除整個人慢慢靠近她,溫熱的手撫上九里的右臉,拇指輕輕摩挲着,像在把玩着稀世寶物般珍惜,口裏吐出四個字:“聽我的,嗯?”
九里凝視陸星除半晌,心中情愫似開閘洪水泛濫,像是被人迷了心智,腦袋渾渾噩噩。她突然失語,許久才道:
“我心有所屬,此人在天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