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場葬禮和一個朋友(2)
“小高易先生,捕房的老爺們來了。”
門外夥計的聲音,將高易從別人的人生中驚醒了出來。他合上手中的日記本,艱難的自搖椅中站起身來。
雅仙居是家小客寓,開在寶善街上,是座典型的上海里弄房子,石庫門三樓三底,再把房間隔一下,一張塌每天收兩角八分錢。高易住的亭子間算兩張塌,五角六分一天,一個月包下來打了折都要十五塊大洋,在這個普通人家兩塊錢便能過一個月的年代,絕對屬於高消費了。高易也是這兩個月來賺到了錢,才過得起這種生活。
從房間出來,他幾乎是一步一挪的下着樓梯,幸好在里弄房結構中,亭子間處於一、二層之間樓梯平台的那個位置上,這意味着他只需要走下半層樓就行了。
雅仙居的客堂還兼作飯廳使用,裏面常年放着兩張八仙桌和一圈鼓凳。高易一走進客廳,就看見三名白人喧賓奪主的圍坐在一張八仙桌旁,其中兩名是穿制服的警官,另一人則身穿便衣,看年紀大概四十歲上下。
雅仙居的東主是位老闆娘,大概是見了洋巡捕心中害怕,沒在一旁作陪反而躲了起來。
“早上好,史密斯警官。”高易朝着其中一人伸出手道,他認出來了,這是昨天幫他錄筆錄的一名巡捕。
“早上好,”一名臉紅脖子粗公牛般身材的警官站起身來,跟他握了下手,然後轉向身旁的那名警官道:“這位是將會負責你案子的麥克弗森巡長,”頓了頓他補充道,“一等巡長。”
“巡長”二字是中文,自然不可能在英文對話中出現,實際上史密斯用的是Sergeant這個詞。
公共租界的警務系統,最高長官是總巡——1919年後改稱警務處長,總巡之下分為四個大的等級,督察、巡官、巡長、巡捕。不過這些都是此時慣用的中文譯稱,官方所用的正式名稱則是英文,Superintendent、Inspector、Sergeant、Constable。這跟香港的警務系統其實是完全一致的,畢竟二者一脈相承,所以這些稱謂如果換成後世比較熟悉的叫法就是,警司、督察、警長、警員。
公共租界的巡捕房一般會由一名Sub-inspector也就是副巡官擔任署長,一名資深巡長擔任隊長負責指揮華裔巡捕具體偵辦案件。由於巡長上臂佩戴的袖章上帶有三道金色的V形條紋,因此又被人稱作“三道頭”,後來被拿來泛指外籍的軍裝警察。
“你好,詹姆斯·麥克弗森。”剩餘兩人也站起身來,其中那名配着“三道頭”的年青人朝高易伸出手,並報上了自己的名字。高易注意到他有六根手指。
“蘇格蘭人?”兩人握手的時候,麥克弗森問道。麥克弗森這個以Mac開頭的姓氏一聽就知道是蘇格蘭人。
“是的。”高易稍稍猶豫了一下答道,並沒有老鄉見老鄉的兩眼淚汪汪。
他跟老高易之間其實從來沒有父子相稱過,他們只是對別人的誤解沒有加以解釋而已,一開始是為了高易休養的方便,後來則是為了老高易居住方便。譬如,像雅仙居這類的面向國內客商的旅舍通常是不接待洋人的,所以都是由高易先出面訂房,隨後再讓老高易搬進來。
上海灘當然不是沒有像樣的西式旅店,只不過動輒一百塊錢的月開銷他們實在負擔不起。而住得起的小旅館又都是些供遠洋水手或者跑到遠東來淘金的冒險家們臨時歇腳的地方,龍蛇混雜向來不為高易所喜。
“這位是正巡官威爾遜先生。”麥克弗森轉向了穿便衣的中年男子介紹道。麥克弗森使用的是ChiefInspector這個稱謂,對照成後世港片里的通俗叫法就是總督察,這是管理區域內數個巡捕房的高級職位。
“你好,威爾遜先生。”高易伸出手拘謹的打了個招呼。作為一個黑戶口,他心中略有一絲忐忑,不知道自己的案子為什麼會驚動到這種級別的人物,
“你好。”威爾遜只是稍微沾了下他的手便放開了。
眾人坐定之後,首先由史密斯通報案情進展。
高易一開始還以為是黃阿六被抓住了這類的好消息,所以三人才巴巴的大早上趕過來報喜,然而所謂的進展無非是幾份旁觀者的口供罷了,對於追回他的六百大洋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幫助。
聽完通報后,高易對這筆錢已經不抱希望了。捕房的執法權僅限於租界內部而已,搶了錢只要不被當場抓住,往租界外一跑,即使知道罪犯躲在哪裏也沒辦法去實施抓捕,必須通過地方政府的協助才行,而指望我大清辦事那還不如趁早洗洗睡算了。
他只是不明白眼前這三人,如此興師動眾的跑過來找他到底是想要幹什麼。
“你對廖怎麼看?”麥克弗森首先問道。
“廖?你是指廣和豐的廖?”麥克弗森的發音比較怪異,高易隔了一會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廣和豐的廖掌柜。
“是的,就是那個廖,你覺得他怎麼樣?你們之間關係熟嗎?”
“算不上熟悉,我只是賣過三次貨給他……”高易不清楚對方為什麼突然問起廖掌柜來,廣和豐這麼大一家店,難道還會貪圖他這區區六百塊錢不成?再說了他利潤雖然很高,但賣價卻開得並不算高,廣和豐只要轉轉手至少都有兩成的利,三、五趟下來獲利就遠超六百大洋了。這種細水長流的生意,廖掌柜只要不是真的瘋了怎麼可能做出殺雞取卵的事。
“我想請問一下,警方是否在懷疑廣和豐參與到了這次的事件之中?”高易說出了自己的疑問,“但恕我冒昧,我想這是不可能的,我們之間的交易完全是互利的,廣和豐從中能夠獲取的利潤非常可觀……”
“不,高易先生,我必須要打斷你一下,我們並沒有懷疑廣和豐,我們懷疑的僅僅是廖以及他可能的同夥,絕不是整個廣和豐。”
高易將雙臂交叉抱在了胸前,眼中流露出不信任的神色。
“你想過廖的薪水嗎?他能拿多少錢呢?每月八個銀元,還是十個?”麥克弗森盯着高易的眼睛道,“廣和豐是否獲利跟他有什麼關係,他只是個經理人。是的,他有可能在年底會分到些紅利,但是那又有多少?”
滬上的掌柜們平均月薪大概8元錢,這一點高易是知道的,但在他的潛意識中卻始終認為掌柜們應該是比他富裕得多的一群人,因為別人住着大房子,家裏用着傭人,出入有車、轎代步,而他卻住在亭子間裏,雖然每個月他和老高易兩人的花銷要超過20塊大洋,但是過得也就比癟三多張床而已。
“據我的估計,六百塊錢至少等於他三年的總收入了,人是很可能為了這麼一筆錢幹些什麼的。”麥克弗森繼續道。
“你們準備調查廖嗎?僅僅憑着猜疑?我想說我並不贊同這一點,尤其是在這樣毫無證據的情況下。至少你們應該先抓到襲擊我的團伙中的某個人,得到真正的線索后再展開調查。我不希望廖認為是我在背地裏胡亂的指責他……”
高易雖然承認,從經濟上來說,廖掌柜可能存在作案動機,但是僅憑這點便把他列入嫌疑那就太過了。更何況他接下來還要繼續跟廣和豐把生意做下去,失去了六百大洋固然可惜,但他既然已經摸清了賺錢的門道,那麼重新賺回來也只是早晚的事。
“請停一下,兩位。”正巡官威爾遜不耐煩的打斷了二人的對話,他雙肘撐在八仙桌枱面上,身體前俯,以一種壓迫性的姿態凝視着高易,加重了語氣道:“我們不會去調查廖,也不會去調查廣和豐。”看着高易露出困惑的表情,威爾遜滿意的繼續了下去,“麥克弗森先生的目的並不是要把廖列為嫌疑人進行調查,而是試圖告訴你廖是個壞蛋,好讓你今後不再去接觸他。但是很明顯他無法說服你,你顯然把與廖的關係看得非常重,重到超過他的危險性。”
“不,請聽我繼續說下去,”看到高易似乎要進行反駁,威爾遜豎起一根手指,制止了他,“年輕人,請你睜大眼睛看看我們這座城市它是如何運作的,如果怡和(Jardine)需要一擔茶葉,他會親自去茶園採購嗎?不,他會委託一位懂行的中國人;如果沙遜想要賣出一匹棉布,他會自己跑到鄉下去推銷嗎?不,他也會委託給一位懂行的中國人。這就是我們這裏的運作方式,我們讓中國人同中國人去打交道,而不是仗着自己的相貌,跟中國人混在一起。”說著他指了指高易。
高易明白他的意思,顯然是在指自己的身份是混血兒這件事。
“看看這裏,看看這桌子,這凳子,完全是中國人的地方。”接下來威爾遜張開雙臂,做出個把整個客廳都囊括進去的誇張姿勢,“我們想告訴你的是,你越界了。當你越過了這條邊界,你就到中國人那裏去了,在那裏我們是無法保護你的。因為我們永遠也弄不清楚中國人在想什麼,也搞不清楚他們究竟是如何運作的。”
威爾遜收回手臂,依舊擺回了之前的壓迫性姿勢。
“我們會為你調查嗎?調查廖?調查廣和豐?不,我們不會。為什麼?因為他們是有勢力的。我們會抓住小偷小摸,會抓住攔路搶劫犯,但是我們不會去碰有勢力的中國人,這是被工董局的老爺們明文寫入會議紀要的。所以我們所能做的只是明確的告訴你,你所信賴的朋友們是一群有勢力的人,而不是一群無害的普通商販,是否要繼續跟他們交往下去,這完全取決於你自己。另外,我們還會明確的告訴你另一點,你的車夫黃,他是沒有能力召集起來那麼多人的,否則的話他也不可能乖乖的當了這麼多年車夫。”
高易被說得啞口無言。雖然對於廖掌柜會參與到這個案件中來,他仍保持懷疑態度,但對方關於黃阿六的判斷,他卻是完全贊同的。而廣和豐竟然屬於某個有勢力的組織這樣的內幕消息,則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了。
威爾遜似乎很滿意高易現在的態度,他盯着高易看了一眼,然後換了一種更為深沉的語氣說道:
“年輕人,每年都有很多人在這個城市死去,這很正常,生老病死我們每個人都無法避開;如果有個法國人碰巧死在英國人手裏,我要說這也很正常,我們都有偶爾無法控制自己的時候;如果換成一個荷蘭人呢,死在一個德國人手裏,這同樣很正常,沒什麼大不了的。但你知道什麼是不正常的嗎?一個英國人死在了中國人手裏,即使是像你這樣只有一半血統的英國人。或許對你本人來說這只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只要挨上一刀就行了,但是對於我們來說這就成了一件複雜的工作。這就是今天我來這裏的目的,我要告訴你,碰到這種情況我會怎麼辦,我會完完全全把你當成一個中國人來看待,也就是說不會存在任何後續的調查,你只會成為這座城市中多出來的另一具無名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