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場葬禮和一個朋友(1)
1903年的跨年夜,高易是同屍體一起度過的。
老高易的屍體就躺在他身旁的小床上。昏黃的燭光下,黑沉沉的陰影令人可疑的搖曳着,但如今這些已經無法激起他的任何一絲忐忑了。兩次歷經生死——如果今天這次也能算的話——他對一切與死亡相關的東西看淡了許多。活過,吃過,笑過,希望過,失望過,幸福過,然後死掉,這很正常。無論是何種死法,無論你有多少準備,當死亡真正到來的時刻,實際上是不會讓你有絲毫覺察的,它總是那麼迅速而簡單,當你還在轉着其他念頭的時候,咔一下,就終結了。
所以又有什麼值得恐懼的呢?只要活着,繼續吃,繼續笑就得了,有什麼需要糾結的呢?反正從來沒有什麼東西是永生不滅的,小到蟲蟻,無知到草木,智慧到芸芸眾生,巨大到揮灑着無窮能量的恆星,乃至整個大千世界,甚至是死亡本身,自誕生之日起,就註定了要成為糞土、垃圾、虛無。
反倒是命運,這才是個令人捉摸不透的東西。他出門在外,遭逢大難生死搏擊,卻仍舊活着;老高易待在家裏,本該安享着寧靜與平和,卻已然死了。
他轉過頭,晃動的燭光下,老高易那張皮包着骨的蒼老面孔顯得更加凹陷了。他凝視着這張臉,這就是他在這個時空唯一的朋友、曾經的引路人、最初的保護者——WilliamCowie,一個體面過、富裕過、有過家庭,最後又失去了家庭、失去了財富、失去了社會地位的蘇格蘭癮君子。
很難相信,這位早上還跟他談笑話別的老朋友就這樣走到了自己的終點。太輕易了,輕得就像鴻毛,奮盡全力也沒能在這個世界留下任何漣漪;太快了,快到他還沒能來得及對所獲得的作出任何報答。
高易偶爾會想,如果他沒有遇見老高易會怎樣?死或許不會,但要想輕鬆度過剛來到這個時空的最初幾個月,則絕無可能。
他真的可以說是赤條條來到這世上,不用提身上的衣物、腕上的金錶了,他甚至比新生的嬰兒都要來得更加赤果果。嬰兒好壞還有幾根胎毛,他卻連眼睫毛都在穿越過程中消失了。最要命的是他的身體失去了幾乎所有脂肪,在五月天裏凍得牙齒直打顫不說,形象也非常之可怖,皮膚直接包裹在肌肉上,看上去就如同人體解剖課上講解肌肉用的實物標本。
可以想像他當時的模樣,一米九三的個子頭上光光,身上一根毫毛都沒有,虯張的靜脈血管盤繞佈滿在整個軀體表面,膚色慘白,不停的打着擺子的身體佝僂着,活像一隻大號格魯姆。
所以高易一直以來都很慶幸,第一個遇見的人,是這位常年生活在現實與幻象之間的癮君子,而不是隨便哪個沒見過世面的浦東鄉巴佬。
雖然是冬季,雖然外面下着雪,但什麼都無法妨礙到微生物們卓有成效的工作,腸道內的有機物,以及富含蛋白質的內臟,已經沿着各自的孔道率先發出了它們的氣味。這些氣味連同房間裏經久不散的癮君子所固有的味道,合成出一種特殊的甜膩膩的腐敗氣息,漸漸充斥了高易的整個鼻腔、氣管與肺部。
劇烈的腦震蕩所引發的賢者時間,雖然比起另一種方式得來的要長得多,但是也不可能永無休止的存在下去。高易結束了冥想狀態,從床上掙扎着起身。他的小腿骨上已經腫起了乒乓球高的一塊,但最多是骨裂,否則他不可能站得起來;至於頭頂上的那一下,大概因為破了皮的緣故,反而腫得沒有那麼高;其他的肩膀上、脖頸上、模樣最可怕的胳膊上到處都在疼,針扎般的、火辣辣的、切膚錐骨的、徹心徹肺的,就像是一個疼痛集中營。
他挪動着步子,繞過躺着老高易的小床,走到窗邊打開窗戶。一股積雪特有的凜冽味道夾雜着清新的冷空氣,撲了進來,把床頭隔板上的兩支蠟燭吹得不停的搖曳。
窗外,雪未歇,月如鉤,已經是光緒二十八年十二月初三的凌晨了。
高易記憶中還從未在朔日前後看到過月亮,更不用提雪中的月色了。只見大雪仍舊紛紛揚揚,但夜空已被下得澄澈,一彎新月明明白白掛在西天,如吳鉤,如長弓,如娥眉,如淺笑,纖若遊絲,卻揮灑出無盡清輝,讓再綿密的雪花都無法遮擋,月華鋪地,雪映輝光,更添光華,讓本來不甚明亮的新月光芒,如水般演漾,照入窗戶之中,流淌在案上床頭,以此光鑒物,雖不堪盈手,卻猶有餘輝。
一陣風卷着雪粒扑打入窗欞,翻動了窗下樟木箱上的日記本。這隻中式的樟木箱是老高易拿來當書桌用的,上面總是擱着日記本、書寫工具以及煙槍和煙燈。一張搖椅擺放在樟木箱的旁邊,這是老高易唯一的奢侈品。每天下午,他總會在這把搖椅上安享飯後的閑逸時光,所有心愛的東西都在垂手可及的地方。今天,或者更準確的說應該是昨天,他就是在這把椅子上離開的人世,神色安然,至少對高易來說,這算得上是一件值得安慰的事情。
兩張照片被風從日記本里掀了出來,高易艱難的追上了它們,然後又同樣歷經艱辛回到窗口旁,他呼哧呼哧喘着氣,忍着痛緩緩躺倒在搖椅上。
照片有些年頭了,一張照片里老高易正襟危坐,旁邊是一名懷抱着嬰兒的婦人。另一張則是這位婦人的半身像,中式的打扮,手中拿着一把團扇,身子微側,不知是拍攝者技術的問題,還是像中人的鼻子本來就太過扁平,整張臉看起來面目模糊,令人印象深刻的唯有一雙眼睛,當中間隔分得很開,可見老外們對東方女性的審美觀,即便是歷經百年也並沒有多大改變。
高易把照片翻轉過來,全家福背面標註着“Nov.20,1887”的字樣,應該是嬰兒周歲時所攝。半身相反面則只是簡單的寫了個“May”,這應該並非拍攝日期,而是老高易妻子中文名字的諧音。老高易稱呼他妻子為“梅”,但具體是否真的是“梅”字就不清楚了,也有可能是“玫”,反倒是“美”字不太可能。他的妻子是廣東人,粵語裏“梅”、“美”發音不同。老高易提起妻子名字的時候,發的音總是帶着ui的韻,而不是純粹的may。
這兩張照片高易還是第一次看到。關於生命中這段最幸福的時光,老高易平常聊天中反倒極少提及。高易也只是通過偶爾的幾次交談,零星了解到梅和他兒子都死於1894年那一次疫史上聞名的廣東鼠疫大爆發。當時廣州城十室九喪,光是棺材半年內就賣出去十萬具。等疫症擴散到86公裡外的香港之後,困擾人類數百年之久的鼠疫桿菌,終於首次自死者的淋巴腺中被分離了出來。
高易拿起箱蓋上的日記本,準備把照片重新夾回去,但卻發現這是本他從未見過的日記。
老高易寫的日記他以前也曾讀過幾段,通常都是些充滿煙土味的囈語,諸如“隨着眼睛創造性的狀態的增長,在大腦的醒着的狀態和睡着的狀態之間的某一點似乎產生了一種交感力,因此我不論向黑暗召喚什麼或者描繪什麼,它都會轉移到我的睡夢中來”、“在黑暗的中心,心象建造了城市和宇宙,它精巧的藝術超過了菲蒂亞斯和普拉克希特利,堂皇的程度超過了巴比倫和西卡托皮洛斯”、或者“那久埋地下的美人,在洗凈了墓中不潔之後,都召回到光天化日之下,只有你才能把這一切禮物贈給人,只有你才掌握着天堂的鑰匙”之類。
然而這本日記中,在被風吹開的那一頁上卻清醒的寫着:
“周遭還有其他人,全都橫躺在席榻上,具體有多少,我看不太清楚,因為店堂幾近昏暗。但知道隔壁有着志同道合之士與我同時沉浸於飄飄然的醉意之中,這使我的靈魂充滿了博愛的愉悅,情感的安全。這是我新的祖國,新的宗教。強烈又愉悅的連帶,緊緊接近人與人的距離,比起我的出生地愛丁堡,或者倫敦、巴黎之類的腐朽都市,我覺得自己和這些在福州路吸煙的亞洲兄弟在一起更自在。”
日期寫的是FriJun,某個六月的星期五。高易又朝前翻了幾頁,終於在類似份商情摘要的一頁上發現了年份,是1867年。那時候老高易應該才剛滿20歲。
老高易年輕時是江海關(上海海關)諸多蘇格蘭籍僱員中的一員。大清海關在羅伯特·赫德治理下,採用的是全球招聘制度,老高易正是通過了海關駐倫敦辦事處的公開選拔考試,這才來到了遠東。
高易隨手翻看着日記,一個全新的不為他所知的老高易漸漸躍然紙上。
他之前一直主觀的認為老高易是在失去妻兒之後才染上煙癮的,煙癮又使他事業失敗、同原先所處的主流階層隔絕,從而才淪落到了社會底層。
但根據這本日記,老高易事實上從青年時代起就是個無可救藥的癮君子,一個天生的超越階級、國別、種族的博愛主義者,從本性上就具有自我毀滅與反社會傾向。與自身階級的決裂完全是出於他自發性的選擇。
老高易在江海關服務了五年,積累了一筆不小的財富之後,他先是北上天津,參與到了採礦機械、鐵路機械的交易中,然後他又獨立經營起羽毛、毛皮生意。在這上面他幹得很不錯,業務擴展到漢口、哈爾濱,也逐步開始擁有一些碼頭、貨棧之類的不動產。
然而他積極進取的生活到此就戛然而止了,天性中消極的部分佔據了上風。三十五歲那一年,也就是1882年,他已經結束了北方的所有生意,遷居到廣州,過起了離群索居的生活。又過了三年,在跟育嬰堂出身的梅結婚之後,他更是同原先的圈子幾乎完全斷開了關係,徹頭徹尾成了一名隱士,直到壞運氣不斷襲來,逼迫他不得不重返社會從新開始討生活為止。
小小一冊日記本,濃縮了一個人的大半生。高易直到天亮都在讀着日記,倒是讓他暫時忘卻了身上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