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新裝備
八月十三日清晨,高易去給老高易上了次墳。八個月後再次踏上這片土地,其間的變化,已經遠遠不能用物是人非這四個來形容了。
看墓人布朗倒還是老樣子,他遠離上海的核心生活圈,因此對待高易仍舊如同初見時一樣。
跟布朗聊了幾句之後,高易從老地方離開了墓園。這裏的圍牆早已建好,圍牆上開了一道邊門,正好同對面祥生船廠的西門相對。那座小河汊上的浮橋已然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底下能夠駛過一艘小艇的木橋。看來原先這兩道門之間的臨時通道,如今已經被固定了下來。
高易今天是輕車簡從來的,只帶了個沉默寡言的保鏢伯辛格。他倆雇了一艘本地人的小划子,直接靠在了墓園新建的小碼頭上。
雖然還是清晨,但祥生船廠里早就幹得沸反盈天了。船廠新近跟美國政府簽了10艘炮艇的合同,為菲律賓海防之用,因此正在加班加點之中。
祥生船廠的英文名字叫Boyd&Co.,由英國人包義德和尼柯遜於1862年創立,後轉至蘇格蘭人格蘭特手中,是上海最早的船舶製造企業。在祥生船廠之前,上海雖然也不乏船舶企業,譬如說1853年的浦東船塢公司,1857年的浦東鐵廠,1858年的上海船塢公司,1860年的祥安順船廠,但這些企業都只能修理船舶,並沒有船舶建造能力。
祥生船廠是在1900年同耶松船廠合併的。由於當時兩家企業都早已從最初的合夥制公司改組為了有限公司,而這兩家公司的股票又都是向公眾發行的,很多擁有祥生船廠股份的股東,同時也是耶松的股東,因此並不存在誰吞併誰的問題,更確切的說,這次合併應該是一場為了避免過度競爭而進行的強強聯合。
合併后的兩家公司用的是耶松的名字,叫作耶松船廠公司,資本金高達五百五十七萬兩。董事會主席是高易的老朋友,蘇格蘭俱樂部兩名共同主席之一的潑蘭的斯。所以高易的設備一般都在這裏定製,除了能打折之外,這裏的機器設備也是上海灘最先進的,工人的素質也最高。畢竟未來數十年間,這家船廠將壟斷中國船舶修造業。
時間尚早,高易跟伯辛格兩人在船廠內兜兜轉轉的就來到了船塢邊。
祥生船廠的船塢長200米、寬36米、深8米,三面鋪以硬木,如雁翎般層層相壓。塢門靠外面的拖船拉開,放水進來,然後將船隻停入或者駛出。這種塢門如活碼頭,可以隨潮升降。塢旁豎立着一台巨大的蒸汽驅動的抽水泵,四個鐘頭之內就能把一塢水抽到涓滴不剩。
此時船塢內的墩架上停放着六艘建造中的炮艇,龍骨和肋材、梁架都已鋪設完畢,全部是鉚合的鋼架結構。工人們正叮叮噹噹的用燒得通紅的鉚釘把船板鉚在肋材上,整個船塢熱火朝天的。
高易在一邊看得興緻勃勃的,他已經在盤算着是否要像里達、德·格雷他們一樣添置一艘游輪了。直到李永發的人找過來,高易才停止了自己的遐想。
今天要起運的設備,已經被船廠預先運到了碼頭上,是根像炮管一樣的東西。這是一件新裝備,高易要用它來回收氨氣。
高易的工藝流程里需要使用到氨水,原先因為產量小,用過的氨水是直接排到黃浦江里的。
氨水的來源是上海目前使用的水煤氣。水煤氣在製備過程中會產生少量的氨,這些氨廠方會以水洗法收集起來製成濃氨水。只不過上海並沒有使用索爾維法的制鹼工廠,這些濃氨水並沒有什麼用,反而因為其毒性,只能被當作是有毒的廢料來處理。高易要買氨水,廠方自然是求之不得,價格幾乎全免,只要出個運費就行了。有了成本如此低廉的貨源,高易當然沒必要去費心、費力、費能源、費成本的把它給回收回來再重新利用,直接排放掉就結了。
然而新工廠的設計產能是年2500噸,也就是說每天要消耗1.4噸濃氨水,這麼多未經處理的氨水排放到水裏,那就不是在污染環境了,那是在屠城。更重要的是,想排也沒這麼多氨水好讓你排,水煤氣廠的氨水一年的產量也不夠這個數。
而採用了氨水回收循環使用的方法之後,由於工廠是按照24小時連續生產設計的,事實上只需要200公斤氨水以供循環就足夠了,因此炮管大小的冷凝塔便能充分滿足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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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廠開在了高橋鎮外的長江江岸上,選擇此地,是因為這裏地處下游,不會污染到城市水源——即使採取了回收方式,但回收率是不可能達到百分之百的,總會有氨水被排到水系中去。排到長江入海口裏總好過排入黃浦江。
新廠所在的地方叫陳家墩子,是一塊略高於江岸的台地,有六七百畝大小,原來上面可能建有一處瞭望倭寇的烽火台,不過如今一點痕迹都看不到了。廠址選在這裏,一是因為這裏地勢高即使發大水也不會被淹;二是這裏四面環水,正好是一條小河汊入江的地方,被這塊高地一擋,小河汊形成了一個水盪,然後分成兩股環抱着墩子,看上去就像是一條天然的護城河,把這裏同陸地完全隔絕了開來。這種地方往往是地方政權的盲區,在這裏建廠,少受掣肘辦事方便。
陳家墩子原本住着四、五十戶人家,被廣容林買下地后便遷到城裏去住了。
上海鄉下的地價其實很便宜,跟蘇州、杭州這些江南城市差不多,均價都是四兩銀子。只有靠近租界的地方地價才會炒起來,但是只要租界的路沒有築過去,一般也就四、五十兩一畝。像陳家墩子這樣的地方,跟上海灘渾身不搭界,地價自然是四兩銀子一級的,
廣容林直接開了個五十兩銀子的天價,平均下來每戶人家能拿到七八百兩銀子,村民們笑得嘴都合不攏了,哪裏還會反對,幾天功夫便過完了戶。
本着民不舉官不究的精神,廣容林根本就沒有知會地方政府說這裏要建廠,而是借用手下人的名字,把這些地分散到了他們頭上,然後直接開建。這麼偏僻的地方,只要今後年年能完稅納糧,地方官誰會管你錢究竟是怎麼來的。反倒是熟悉地方的刀筆小吏需要打點好,不過對付這類人普通良善可能沒有辦法,對於二李這樣的江湖大佬來說卻是一點難度都欠奉,不聽招呼的話,分分鐘碾壓。
高易和李氏兄弟坐在一個涼棚下,搖着扇子觀看苦力們從船上卸貨。
“老李,我看蒸汽吊車一定要儘快安裝到位,這肩挑手扛的怎麼成。冷卻塔是個粗笨傢伙,磕磕碰碰還無所謂,等稍微精細點的設備過來,這樣搞法可不行。”
“我已經叫人來看過了,蒸汽吊車的基座可不好安,地基里要打上鐵樁子,還得用洋灰澆築才成。這樣下來十天半個月都不一定能成得了事……”
“絕對不行,吊車必須要到位,今天這冷卻塔不過千斤便卸得如此費力,接下來還有幾千斤的機器,到時如何搬運。萬一砸壞了怎麼辦?重新建造起來,所費一月都不止,反而得不償失。還不如花上半個月時間,扎紮實實的把基礎打好。譬如這個碼頭,我看就要加高,否則的話,到了碼頭上還要翻個坡才能上來,這怎麼成?不但要有吊車,碼頭到工地最好能鋪條鐵軌。”
“好吧,”李永發無奈的點了點頭道,“高先生的話,我們總歸要聽,那就先把吊車、鐵軌建好,再建其他。”他頓了頓又道:“對了,高先生,既然要做基礎,不如先由我帶着你把這裏全部看上一遍吧,有什麼要改的地方,我們趁此機會一併給改了。”
“行,那就一起去看看吧!”高易啪的一聲合起手中的扇子道。
一圈看下來已經差不多是午飯時間了,冷卻塔也終於被卸到了碼頭上,正墊了木頭在往坡上拖。高易他們沒有再等下去,而是坐上了船開始返程。
他們在船上吃了頓便餐,所談的無非是剛才這一圈走下來的觀感,談到後來一致同意這樣搞下去是不行的,建廠這種事還是應該找專業人士來做,否則他們所有時間全撲上去都不夠。
而商量下來,完工期限也被延後了,原定是九月底要試運行的,現在被延長了一個月到十月底。
這樣的話,意味着首筆二十五萬兩的款項,高易也要相應的延晚一個月才能拿到手。不過對此他並不在乎,這筆錢已經是他碗裏的菜了,早一個月晚一個月到手又有什麼區別。
駁船的速度只有五節,從陳家墩子到外灘將近三十公里,駁船足足開了三個半鐘頭才到。
臨下船的時候,李永發道:“高先生,二十五萬兩的款子,今早出來的時候,我已吩咐掌柜打到了你的賬上。回去之後,還請查一下,是否到帳了。”
高易聽了,難免吃了一驚,雖然預料到李永發會提前付款,但是沒料到他付得這麼爽氣,全款就這麼打過來了。原來的約定中這二十五萬兩是分批付的,試運行結束后,廣容林先付五萬兩給高易,等第一個月的產品出完貨,再付十萬兩,剩下的十萬兩尾款則在之後的三個月內結清。
“開廠本就要用錢,如今還要增添吊車、鐵軌,重修碼頭,算下來至少要多個三、五萬兩銀子,二位的錢可還稱手嗎?其實這二十五萬兩銀子,我並無急用,按部就班給我即可,何必如此匆忙?”
“哈哈,高先生還不知道吧,昨日裏我已向滙豐貸了款項。我想六十萬是借,一百萬也是借,反正是欠人錢了,那還不如索性多欠一點,於是便貸了一百五十萬出來。不但今天把高先生的款項結了,趕明兒我們就把‘新天地’給它辦起來!”
這手筆,聽得高易差點都倒抽了口涼氣,“這樣一來,每年的利息可是要接近十萬兩了。二位就不擔心嗎?”
“哈哈,高先生,實不相瞞,光是十六鋪碼頭我們能插得上手的生意,一年下來的收益都不止利息的五倍了,我們又什麼好擔心的?更何況還有南市碼頭,還有茶樓、戲院這些能來錢的生意。這塊地盤給了姓黃的,簡直就是暴殄天物,他懂得什麼經營,不過是個只會敲詐勒索的下三濫而已。守着這麼大的盤子,每年不過幾萬兩的進賬,真箇是抱着金山要飯吃。”
對於兩兄弟,高易已經是滿意到無話可說了,只好對着他倆豎起了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