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場葬禮和一個朋友(6)

第二章 一場葬禮和一個朋友(6)

船行浦江之上,水闊雲舒,對岸斷斷續續的碼頭與貨棧間,露出江南鄉野斑駁的綠來。與北方冬季的蕭瑟枯黃不同,南方的綠色總是一年四季都無法真正褪個乾淨。

高易站在船首的煤堆上憑風眺望着遠處地平線上的冬日風光,他身後是兩匹拉車的馬,戴着眼罩的它們在陌生的環境中不安的打着響鼻,而馬匹之後就是載着老高易的四輪貨車。

高易腳下這艘船從事的是在吳淞口為過往海輪補給煤炭的生意,鐵殼的船身擁有巨大的型深,再加上渾圓的船頭和船尾,看上去活像一隻浮動在水面上的大浴缸。送高易他們去陸家嘴只不過是船長順路賺取些外快而已,此時它碩大的肚皮里填滿了煤塊,把船舷壓得離浪尖只有六十公分不到的距離,即使高易已經爬上了高高的煤堆,仍有小半個身子處於水平面之下。以他目前的視線高度望出去,倒自有一番江流天外,波動遠空的味道。

天祥碼頭到陸家嘴耶松公司祥生船廠的碼頭不過一公里半的水程,即便滿載的運煤船開得再慢,也不過二十分鐘的時間。

不過在卸船的時候,他們又碰上了大麻煩——馬車陷在煤堆里了。於是大家只能拿起鏟子鏟起煤來,不但是松茂的兩名隨車小工、馬夫和高易本人,甚至船上燒煤的兩名鍋爐工、大副和船長都加入了進來,末了就連牧師都脫下長袍揮起了鏟子。

然而煤挖得越多車就陷的越深,最後他們不得不跑到祥生船廠里去找人幫忙。幫忙的人帶來了三根毛竹桿和一個軲轆做成的簡易吊車,他們先是把老高易連着棺材拉到了棧橋上來減輕馬車的重量。然後大家又推起手推車,從船廠里拉來一車車的枕木,一根根塞到車輪底下,在煤堆上建起了一個穩定的木頭平台,接着,兩大塊隨船運來的木製跳板被連到了這個平台上。被身後的動靜驚擾得焦躁不安的兩匹馬被重新套上了挽具,一步一顫的走上了跳板,只不過它們這次的表現要比剛才裝船時好上太多——之前在天祥碼頭的時候,這兩匹馬是倒退着從跳板上慢慢把大車倒入船艙的,可能是只習慣於前進時配合的緣故,它們在倒退時簡直毫無默契可言,結果足足花了兩個小時才完成這項工作——

終於,大車平順的離開了煤堆登上了棧橋。

時間已經過了十一點,高易他們從早上開始忙起,到現在體力差不多完全消耗一空。船長慷慨的拿出了庫存的一大筐麵包來,還有幾個油汪汪的牛皮紙包,打開后裏面裝着的是香噴噴的中式醬牛肉。這種中西結合的吃法很受大家的歡迎,但問題是現在所有人的口渴程度都遠超過了飢餓。於是,一箱朗姆酒被船長從駕駛艙里翻找了出來。

此時棧橋上聚集了二十多個共同參與此次行動的青壯年漢子,大家為著剛才的壯舉歡欣鼓舞,在冬日的暖陽中敞開了胸懷大吃大喝,很快橋沿邊、欄杆旁、馬車裏、老高易的棺材板上到處都是歡聲笑語的人們,就連大鬍子綠眼睛的船長都上了岸,同牧師不斷的碰着手裏的瓶子。

高易也渴壞了,一口氣幹下去半瓶酒,頓時感到自己隱隱作痛的身體好了許多。他只覺得蘇格蘭人的葬禮就是要有這種范兒,他似乎都能聽到風笛的聲音了,就像《勇敢的心》一樣,那種蒼涼中的豪邁,那種悲傷中的無畏,那種凄婉中的壯美,也只有蘇格蘭高地風笛才能帶來。

歡宴大概持續了一個鐘頭,在把駕駛艙里能發現的食物全部掃光之後,船長發現船上能夠拋棄的多餘重量已經被他完全拋空,他終於能夠輕裝上陣把船隻速度發揮到最理想的狀態了,於是揮揮手帶着兩名鍋爐工抬着大副上了船,朝着下游的目的地駛去。

高易他們也在岸上揮着手,目送着船隻漸行漸遠,直到浦江的下一個彎道將它完全遮蔽為止。

雖然現在的大腦狀態無助於高易的思考,但他還是隱隱覺得今天這五塊大洋的船費花得實在是物超所值,尤其當這五塊錢還能夠賒賬的時候。在這裏他只能祝願船長好人一生平安了,從此地到吳淞口至少還有二十公里水路,也不知道他在天黑前是不是能夠順利趕到錨泊點——

事實上無論高易的大腦是否處於清醒狀態,他都從來沒有想到過其實還有更廉價、更節省時間的方法來解決這件事情。譬如說,他可以雇一輛獨輪車,把老高易運到隨便哪個碼頭,接下來再雇一條過江的小划子,連人帶車帶棺材運到對岸,然後再用獨輪車推到墓地。這樣費用頂多六角錢,時間不過兩個鐘頭。所以說一個人智商有多高,與他生活過得有多好,在很多時候是不成正比的。

海員佈道會的浦東陸家嘴墓地是一塊非常狹窄的土地,夾在耶松公司的祥生船廠與安利東棧之間,大約1200英尺長、200英尺闊,換算成市畝剛好30畝出頭。這塊墓地同祥生船廠的西牆相鄰,當中隔着一條小河汊。由於隔着河汊的緣故,所以墓園在鄰近船廠的方向並沒有築牆,沒料到後來船廠利用這條小河汊運送木料,貪圖方便的工人們便把堆不下的木料都堆到了墓園裏,因而引發了矛盾。

高易他們所停泊的是船廠的公共碼頭,位於船廠的東側,要去墓地需要繞船廠半個圈才行,但一起喝酒的工人們制止了他們做無用功,亂鬨哄的引導着他們自廠區內部招搖而過。二十多個醉醺醺的青壯年男子絕對是一股強大的力量,自身便攜帶着巨大的引力,等他們到達西牆的時候,身後的隊伍幾乎擴大了一倍。

西牆上開了一道門,工人們正源源不斷的通過它往廠內輸送着木料。高易出門后才發現,小河汊上架設了一座他以前沒見過的浮橋,正對着門的位置,所有輸送中的木頭都來自河的對岸。而對面墓地的圍牆業已建好了大半,牆根下則剛好站着一群人正在那裏對着圍牆指指點點說著些什麼。高易和老高易是十月份離開墓園的,那時候的圍牆不過才剛開始砌了幾塊磚而已。

馬車駛過浮橋后又穿過幾堆木料,停在墓園的空地上。奧爾德里奇牧師搖搖晃晃的站到了車夫的座椅上大聲吼道:“布朗,布朗!你在哪裏?”

布朗是接替老高易的看墓人。高易看見他從圍牆下的那堆人中間走了出來,嘴裏咕咕噥噥的似乎非常不滿他們沒走正途,而是就這樣強闖進來。

同時高易也注意到人群中有一名身材消瘦、留着兩撇非常濃密的八字鬍的中年人跟隨在布朗身後一道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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