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場葬禮和一個朋友(5)
馬車隆隆的駛在寶善街的彈格路上。
如果說穿越後有什麼東西最令高易感到驚訝的,大概就要數腳下這馬路了。
在他的概念中大上海總是和大馬路聯繫在一起的,用柏油或者水泥硬化過的路面寬闊而平整,黑色的柏油路面,夏天踩上去軟乎乎的,走在路上,總能時不時的看到帶着兩個大碾子的壓路機,隆隆作響的壓在熱烘烘的瀝青上,散發出刺鼻的氣味;而一年四季都硬邦邦的水泥路面,每經過一段就有着一條烏沉沉的伸縮縫,在夏日的陽光下閃耀得像一面面明晃晃的鏡子,似乎能把所有照射在上面的光和熱都反射掉一樣,走在上面,腳底下同樣也會發軟,只不過這次融化的不是路面而是鞋底。
這種關於馬路的印象,是被他幼年在這座城市生活的經歷所固化在大腦中的,歷經數十年而未變。穿越后他對於建築、人、語言、習俗、乃至空氣可能發生的變化,都做過一定的心裏準備,然而腳下的路也會變得不同卻是他完全始料未及的。所以當他第一次從浦東的公墓來到浦西的繁華地帶,看到的卻是滿目的碎石路和彈格路時,心中的震駭程度可想而知。
隨後他才醒悟過來,這是在一百年前,在這個年代,不單是在上海,全球範圍內都還沒有瀝青和混凝土硬化路面的存在,除了不經處理而直接使用碎石路面之外,彈格路大概是此時世界上唯一一種固化路面的方法。
不過與上海不同的是,歐美的彈格路街道通常都是用經過打磨后表面基本平整的方石鋪就的,就像現在仍保持着原來風貌的巴黎香榭里大道那樣。而寶善街這種彈格路則是中國古典式的彈格路,路基是泥土,路面是隨意擺放的碎石塊,凹凸不平非常不適合鐵輪子的馬車奔跑。
幸好這段彈格路並不很長,雅仙居所在寶善街其實只是五馬路——也就是廣東路——的一部分,位於河南路與福建路之間的短短一段。
五馬路的盡頭就是高易昨天定好過江船隻的天祥碼頭,不過上船之前他還要先去聖安得魯教堂接奧爾德里奇牧師。於是馬車向左拐上了外灘大道朝着虹口方向駛去。
高易的右手邊就是敞開着的黃浦江江岸,沒有後世里高聳的江堤和觀景台的包裹,即便坐在馬車裏也能看到江面上林立的桅杆。堤岸邊一長溜的獨輪車一字排開,一眼望不到頭。數九寒天裏車夫們的根根肋骨頂着干黃的皮膚裸露在外,他們習慣性的賣力叫喊着招攬生意。還有成群的苦力們敞開胸懷,窄窄的肩膀上壓着沉甸甸的扁擔,在寒風中快步小跑着。稍遠的地方,一艘剛剛離岸的小火輪呼哧呼哧的喘着氣,艱難的蹣跚在擠滿江面的小船中。而當視線越過蘇州河,斐倫路電廠那隱約可見的煙囪正朝着早間清新的空氣噴吐着滾滾濃煙,空氣中到處瀰漫著硫磺與煤煙的嗆鼻氣味。
時間是清晨六點,外灘已經完全醒來了,或者可以說她從沒有真正的睡過,只是打了個盹而已。
高易注意到今天馬路兩側比平常多出一群又一群帶着小錘、鑿子的小工來,這意味着前天積下的雪已經差不多快要融盡了。在這個年代,每當下大雨或者融雪的日子,租界的街道總會遭到大規模的損壞,這種時候這些砸石子的小工就會出現。過一會他們會先把碎石砸在地上,然後用稀泥填進石間縫隙,接着,馬上用繩子把這塊路面圈起來,以免路人踐踏,等到泥土干透后,他們會拉起石磙子,將路面壓得光滑平整。這樣鋪成的路在天氣晴朗的日子裏表現的確不壞,然而一旦遭逢稍大點的雨雪,縫隙間的泥土免不了被沖刷一空,那就只好重新再鋪一次。
事實上當馬車駛離短短的寶善街后,就已經告別了中國古典式的彈格路,而進入了這個時代租界更為通用的,所謂的馬卡丹路系統——據後世度娘所考證“馬路”一詞中的“馬”字就源自於“馬卡丹”。
然而真正的馬卡丹路並不會用到粘土,而是由兩層碎石構成,下面一層路基厚二十厘米,碎石顆粒大小不超過7.5厘米;上面一層路面厚5厘米,碎石大小不超過2厘米——這是為了承載10厘米寬的馬車鐵輪所設計的。
至於租界當局為什麼不使用正規的方法來築路,高易能夠想得到的無非是,中國的勞動力十分低廉,泥土也多的是,而且那些承包商每修一次路,都會從中撈到不少好處。
馬車飛速奔行在外灘這條機耕道上,五分鐘不到就駛上了外白渡橋,過橋后在第二個路口向右一轉便是百老匯路。沿着百老匯路一路直行,接着由外虹口橋渡過虹口河,然後再走兩個街口便是聖安得魯教堂。
到了虹口道路就變得狹窄起來,街道兩邊是連片的船用貨棧和倉庫,把黃浦江完全遮蔽住了。
馬車稍稍減緩了速度,大概又過去五分鐘才到達目的地。等到牧師上車后,又用了差不多時間走完回程,抵達天祥碼頭門口的時候已經是六點半鐘了,正好到了同松茂洋行約好的碰頭時間。
老高易的屍體昨天下午已經入殮完畢,只是雅仙居並不具備安置條件,因此高易才讓松茂洋行的人將棺材帶了回去,今天早上直接裝車后在碼頭會面。
松茂洋行的人來得還算準時,高易他們等了兩分鐘不到,就看見外洋涇橋對面法租界方向駛來了一輛四輪貨車,上面載着一口棺材和兩名小工。
高易給了自己乘坐的這輛馬車車夫三角小洋將他打發回去,等會過了江他和牧師在松茂洋行這輛貨車上擠一下就行了。這倒不是他摳門,而是他雇的運煤船最多只能裝得下一輛馬車。
將馬車裝船耗費了大量的時間,但這是沒辦法的事,浦東公墓沒建自己的碼頭,要從隔壁的耶松船廠的碼頭上岸,然後再繞路去墓園,雖然路程不長,但沒有車棺材就沒法運了。
好不容易等到一切就緒,已經是九點鐘了。
高易立在船頭,江面上滿眼都是破舊的木船,黝黑的船幫彷彿遭遇過烈火的灼烤,傾斜的桅杆和笨拙的搖櫓讓人驚異於它們將如何面對風浪的洗禮。
雖然就數據上來說,上海目前的碼頭裝卸量位居全球遠洋貨運港口的前六位,儼然已躋身於世界第一流的海港城市,但是要知道,承運其絕大部分貨物的,並非是遠洋貨輪,而仍舊是傳統的往來於中國沿海之間的風帆大木船,它們可以從海參崴一直駛到新加坡。
運煤船吞吐着黑煙,發出隆隆的機器轟鳴聲,盪開了浸滿着舊報紙、死鳥和糞肥的岸邊淺水,擺了擺臃腫的軀體,朝着東北方向的陸家嘴駛去。
高易回頭看了眼身後那著名的外灘,1903年的外灘是沒什麼高樓大廈的,都是些幾十年前建造的帶迴廊的殖民地風格的磚木結構建築,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恐怕比鄉村城鎮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