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他不會回來了。
宮裏兩日未早朝,進進出出被召見的大臣倒是不少。直到第二日傍晚阿軻才出來傳話再一路護送三位小殿下回了宮。
沐浴更衣后,三兄妹一起去了承勤宮的南書房,這是宋長臻平日裏私下給他們教學的地方。
屋內只掌了一盞小燭燈,身姿高挑的帝王一襲銀袍玉身,站在窗前的月色之中,分不清是月光淺淡還是人更朦朧。
孩子們輕聲行禮,那人卻久未回應,仿若一尊玉雕,微揚着頭,眼底印着深遂的夜空,光卻不知落在何處。
“去了這幾日,可得了你們想要的的答案?”輕輕冷冷的聲音有些飄渺,似乎其實一點也不在意這個問題的答案的。
可小太子宋知旌帶頭三個孩子端端正正的跪在了身後,“侄兒肆意,請舅舅責罰。”
又靜默了兩息,窗前的人方才轉過身來,踱步到面前,“可還有什麼想問朕的?”
“沒有。”宋知旌回答。
那人將目光移向旁邊,未出聲的孩子低着頭,像要隱在昏暗之中。
“宋知延,抬起頭來,看着朕。”他說。
宋知延依言抬頭,稚氣未脫的臉在橙色的燭火中輪廓也模糊了一些,一雙眼卻是純凈清亮,再無多一絲的猶疑。
“你可有話想問朕?”他問。
“沒有,舅舅。”宋知延回答無甚起伏,神色卻比往日裏多了幾分堅定。
宋長臻微微挑了下眉,這孩子是極少在回話的時候叫他舅舅的,他從來對他與其它倆個不同,他以為知道了些前因後果,他便是更要尋個說法的。
眼前看來,卻也是沒白費他這些年的用心。
“都起來吧,去將燈掌上。”他未再追問,一室通明中,他坐到案前,招手讓孩子們也都各自坐好,又道:“今日不講課。”
孩子們心中早有預料,乖巧的等着。
案前的男人一張臉已經全然長開,曾經的少年皇帝再不是芝蘭玉樹的青澀模樣,眉眼似刀鋒劍鞘卻少了那些戾氣,舉手投足間的威儀是經歷了海浪和蒼桑的洗禮,連曾經如玉的膚色,都染上了琥珀的光澤。
“太子監國的召書朕已經寫好。”宋長臻取了案上的玉軸聖旨遞出,“你且拿去。”
宋知旌上前雙手接過打開,聲音驚異,“即刻?舅舅何時啟程?”
“明日。”宋長臻回答,看他眼睛睜的更大了一些,遂問道:“心裏害怕?”
“眼下年關將至,年終祭祀和開年祈福迎祥的大典,舅舅若都不在,侄兒,怕做不好。”宋知旌雖有些遲疑還是誠實回答。
“朕當年監國之時還不到你這年紀。”宋長臻招了手讓他上前,“朝中各部都已經吩咐了下去,陸相和閣老都是可以教導你的人,莫怕。”
“侄兒也怕辜負了舅舅期望。”宋知旌握着玉軸,雖然都說他天資聰穎,但他也不過十來歲的少年,秦國近年來又國泰民安,心頭的堅韌如何能比的了當年的少年天子。
“朕對此事並無期望。”宋長臻平淡的說道,驚的宋知旌又是一個詫異,卻又聽他繼續道,“因為朕知道你會做的很好。你是儲君,朕不在,你做的所有事,無論什麼結果,都是最好的。明白嗎?”
宋知旌怔在當下,宋長臻沉靜的目光如海水一樣將他包裹浸透,耐心的等着他自己體會其中的深意。
宋知旌回望他,輕聲喃語,“我做的所有選擇都是正確的。”
“對。”回答的聲音簡短有力。
宋知旌回過神來,眼底似有星辰,遙遠又亮的微弱,卻是藏不了的,嘴角彎彎的笑了起來,“侄兒明白了。”
“明白了就回去吧。”宋長臻道,並非是打發他走,卻是時間緊了些,他此時回自己宮裏召見了人若有什麼事情他還能及時補漏。
宋知旌卻又坐回了原處,仍是笑着道:“舅舅都安排妥了,我與大哥一同回去。”
房間裏又靜了幾分,似有似無的一聲嘆氣不知是風還是人,才又響起了宋長臻的聲音,“宋知延,要與朕一起去后週。”
同樣是有預料的,但真到了這個時候,卻又不知道要如何面對,宋知旌臉上的笑意有些僵硬的收回,宋知延臉上是一慣的平靜,看不清有沒有情緒。
宋元果低頭玩了會手指,終是起身跑到了案前,一雙鳳眼盈盈的看着宋長臻問道:“舅舅只是要帶大哥哥去見那人對嗎?是要回來的是嗎?”
宋長臻愛憐的摸摸她頭,回答的話卻是沒有保留的餘地,“他不會回來了。”
“為什麼?”宋元果眼裏的淚瞬時就沒能忍住的落了下來,“舅舅,那裏不是大哥哥的家,這裏才是,元果不要大哥哥去。”
宋長臻溫柔的細細的給她擦着淚水,嘴裏卻是半分安慰的言語也沒有,“若是你母親還在,她便是后週的皇后,你大哥哥便是后週的太子,你可明白?”
宋元果紅着眼睛搖頭,“大哥哥不會想去做太子的。”
宋長臻拉了她坐在自己身側,看向沉靜的少年,“宋知延。”
宋知延起身走到案前,回應的眼神沉靜,“舅舅。”
“后週的后位只能是你母親,便是一個名字也容不得旁人染指。”
“知延明白。”宋知延從來知道他對自己的期望是與弟弟妹妹們不同的,現在答案揭曉,他反倒如釋重負,他的人生終於有了存在的真意。
是他,要去為母親堅守一方天地,真好!
“可是,我們再也不會見到大哥哥了嗎?”宋元果又抽泣起來,抱着宋長臻的胳膊焦急的又無助的,“舅舅,不可以再等等嗎?不是說母親有了消息嗎?母親若是還在,定捨不得送大哥哥去那豺狼之地的,舅舅,舅舅。”
宋長臻終是敵不過她的苦苦哀求,“若你母親還在,舅舅就接了她與你大哥哥一起回來。”
天知道,他也多麼想那真是關於姐姐的神跡,他願意世世代代都蜷伏在這海上一隅,只要她還活着,他陪她航海,去看她曾說過的更遼闊的世界,不做帝王,不望千秋,只要她還活着!
“那,元果也要去!”宋元果突然道。
宋長臻還未開口她已經鬆開了手跑回到了宋知旌身邊,自己抹了眼淚,誠墾又真切的看着兄長低聲說著,“太子哥哥,我要同大哥哥一起去,我想同大哥哥一起回來。”
宋知旌喉嚨有些干,點了點頭,方才啞着嗓着笑道:“我知道,我等着你們一起回來。”
若大哥再不能回來,也請你代我去送送他,這一生不知能否再見,又或許再見,亦有不同的身份,不知會不會有相對無言的局面。
宋元果小小的身體轉身便直直的跪在了案前,“舅舅,請帶着元果一起去。”
如果已經註定大哥哥將與自己分離,但請讓她一直送他到歸處。
宋長臻心頭鈍鈍的沉痛,對着宋知延點了點頭,知延去拉了妹妹起來,“莫要哭了,舅舅應下了。”
宋元果一隻手拉着他,一隻手抹着眼睛,卻是哭的更厲害。
再多的話宋長臻已經不知從何說起,揮了揮手讓孩子們退下了。
宮人們進來吹熄了燈,只留下最開始那一盞小燭火,宋長臻起身,盯着那小小的火苗看了許久,然後吹掉火星,整個人沉靜在黑夜裏。
姐姐,你看到了嗎?長臻又要做錯事了呢,你若再不出來攔着,我們便都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姐姐,你那麼愛他,那麼愛他們,你定不會再藏着了,是不是?
隔着千山萬水,遠在丘山之境的宋雲禾心頭無端的慌亂起來,手上兔子被捏的吃痛從懷裏跳了出去,沉悶的聲音像重物擊打在身上,生生痛了起來。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宋雲禾開口詢問。
有人牽起她的手,在掌心寫下一個‘亥’字,再寫了一個‘二’,便是亥時兩刻的意思。
“已經這麼晚了,你家主人還沒回來呢?”宋雲禾有些擔心,旁邊伺侯的人卻再無動靜。
宋雲禾微微嘆氣,搞不懂眼下的柴彧是個什麼變化,他不愛與自己說話也就算了,給她找個婢女來,卻也是個啞吧一樣,什麼活她都能指派,可有什麼問題都是在她手上比劃。
而且也多只是回答是與不是,或者簡單的幾個字,但凡像現在這樣需要解釋說明的問題,便像機械人故障了一樣,不出聲也不寫字。
安靜了一會,宋雲禾又重新找了話問,“你是天生不會說話,還是到了我這裏才不會說話的?還是不能說話?”
旁邊的人動了動身體,腳還未抬起來,已經站穩,這個問題她要怎麼回答她?
宋雲禾卻還在問,“你是受傷了嗎?”
她來到她身邊的第一天,立在她身側的時候,她的呼吸與鼻腔里就開始有了血的腥味,她想着他是會派給她一個會武功的婢女的,就像靈蟬靈雀那樣的,可,又會是什麼樣的婢女身上的血腥幾日都沒散去?
所以,她懷疑,她可能是受了傷的,只是不知道傷在了何處。
最怕的是,會不會就傷在嘴裏?
他會為了不讓人泄露關於她的消息,而讓人變成啞吧嗎?
宋雲禾想要知道這個答案,想要知道,他是變成了什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