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面對大河,我無限愧疚。我年華虛度,空有一身疲倦。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眼。歲月易逝,一滴不剩。
——海子《以夢為馬》
不知不覺,離上次見陸楠潛已經過去了一個星期,這段時間黎歌天天泡在實驗室,連沈彥北都意外,抱着會議記錄經過她的時候,忍不住多打量了兩眼,英文原版書,含金量很高,和國際表達規範接軌,只是不知道黎歌看起來吃不吃力。
如果黎歌知道他在想什麼,估計又要嘆息做人差距,她只能想到這些書價值不菲。
黎歌剛剛開始挑燈夜戰那幾天,沈彥北就來問過,黎歌只抱怨新老闆給的任務重,時間緊,情勢緊迫,只好加班完成。
沈彥北笑:“這次接了任務倒是挺心平氣和,最近幹活也不驕不躁嘛。”
黎歌嘆氣:“師兄,其實我內心很崩潰,恨不得這沓資料被龍捲風掃走,海嘯拍爛,火山燒毀……”
沈錦北忍俊不禁:“何必那麼麻煩,實驗室後面就是小池塘,丟進去不就完了。”
黎歌:“一個叫天災,一個叫人禍。如果是我動手,估計老闆會拿我祭天。”
說起來,很多方面陸楠潛確實是個待人溫和有禮,但絕不包括破壞他的書的人,他對學術的認真近乎虔誠,在學業上,對黎歌的要求也可以用嚴苛來形容。
還記得在他的輔導下,黎歌的成績突飛猛進,即便這樣,他還會指着黎歌試卷上的錯題訓她粗心,所以後來她都避開陸楠潛,找江姨替她簽字。江姨對黎歌很是寵溺,覺得黎歌這樣的成績已經很不錯了,爽快地簽了字,末了還要加上一句:“快收起來,別讓楠潛看到,藏不好就放映虞那。”
黎歌哈哈地笑:“江姨,估計映虞待會兒也得來請您簽字,她說陸伯伯和楠淵哥看到她的試卷會打斷她的腿……”
這句話被剛踏進門的陸映虞聽到了,她尖叫這撲上來:“嗷,吃我一砍刀!”然後總免不了一場沙發上的笑鬧。
陸楠潛的歸來似乎沒給黎歌的生活帶來太大的影響,也許是佈置的任務巨多,幾乎佔據她吃飯睡覺以外的全部時間,讓她無暇胡思亂想。
黎歌揉了揉眼睛從實驗室出來,輕輕帶上了門。外面已經天黑了,實驗室在北側樓,原本光線就不好,走廊上黑漆漆的,突如其來的黑暗讓她有點不適應,黎潤伸手摸索到走廊上的開關,輕輕按下。啪一聲,燈光瞬間點亮了黎歌周身,黎歌眯了眯眼,一掃一天的疲憊,腳步也輕快了起來,向著前面走去。
陸楠潛站在走廊西南角,一手握着手機,那端的聲音還沒停,他的目光精準的捕捉到實驗室門口的那抹身影,從黎歌剛出來時他就看見她了,在實驗室門口摸摸索索了半天,打開了走廊的燈,一路摸着牆,腳步輕盈,走到下個開關處,打開下一站走廊燈,溫暖的燈光攏在周身,似乎閃着微茫,陸楠潛看着她有些發怔,連電話那端在說什麼也沒聽清。
陸楠潛皺了皺眉,握着手機的手也緊了緊,這麼些年了,黎歌夜盲的毛病還是一點沒好。當年黎歌夜盲的毛病被母親發現了,一心惦記着要給她補充胡蘿蔔素,可黎歌挑食,不愛吃胡蘿蔔,母親和楊媽花了不少心思,變着花樣的摻在她愛吃的菜里,可她就是半點也吃不進去,甚至連炒飯里切的細細碎碎的胡蘿蔔丁都要一個個挑出來撥到一邊。
年少時的陸楠潛嚴肅不苟,並且對黎歌這種矯情的小毛病十分不以為然。陸楠潛討厭人拖拉磨蹭,黎歌挑胡蘿蔔的時間足夠陸楠潛把一切收拾妥當,年少的陸楠潛穿着白色襯衫,一手拎着車鑰匙,一手提着書包皺眉,不耐地看着一手拿勺子一手用筷子挑胡蘿蔔的黎歌,也許是陸楠潛的眼神寒意太足,帶着明顯的警告意味,黎歌看到他這副神情,嚇得縮了縮脖子,匆匆大口刨了幾口飯,拎着書包就一臉諂笑的跟上來,為此江婉音沒少訓這個冷麵嚴肅的兒子:“眉眉可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你讓她吃飽飯再走。“陸楠潛低頭,緊抿薄唇不說話,總是黎歌打圓場,一邊匆忙多吃幾口,一邊對江婉說:“沒事的,江姨我吃飽了。“一邊套上校服一邊拎起書包跟上陸楠潛的步伐。一通折騰下來,最後總是堪堪卡着點才能到校,這對於時間有近乎強迫的要求的陸楠潛來說簡直就是折磨。
好在這樣的折磨並沒有持續多久,楊嬸把胡蘿蔔摻進五穀豆漿榨成汁,總算瞞過了這位挑食的大小姐,陸楠潛又回到了正常的作息。
黎歌一路摸摸索索,走了一段還沒摸到開關,心裏有點急,兩隻手都貼到牆上上下尋着。
“啪。”突如其來的光線有些刺眼,黎歌眯了眯眼,半遮着眼睛轉頭去看,陸楠潛半倚在走廊窗旁,一手搭在開關上,一手握着手機垂在身側,今夜知行樓樓頂割出的四方天空看不到月亮,星星更加閃耀。他的身後是秋天晴朗夜空的璀璨星河,卻比不過他墨玉般的眸子裏,點點燈光照進來,熠熠生輝,似乎閃着流光溢彩。
黎歌怔怔的看着他,他的眼睛裏倒映着黎歌迷茫無措到欣喜的神情,似乎能從眼睛裏一路印刻進心裏。
黎歌幾乎是小跑到陸楠潛身邊,揚起笑臉,毫不掩飾的雀躍:“陸老師,你回來啦。”
她似乎想到了什麼,臉上笑意黯淡下去:“可是兩個星期還沒到啊。”
陸楠潛的心一沉,怎麼,不歡迎他回來?
又聽到黎歌小聲補充:“那堆資料我還沒看完,原來計劃着是十二天看完,剩下兩天整理彙報內容的,我可沒有偷懶哦……”
陸楠潛好笑地看着她:“我還什麼都沒說呢,雖然我提前回來了,但你可以照着你的計劃看。”
黎歌內心哼哼,還不是從小被你嚇的。
黎歌如期去陸楠潛那彙報,忐忑又緊張。
講完以後,黎歌有些不安的蹭着手心的汗,等着陸楠潛的點評。
陸楠潛盯着她半晌沒說話,黎歌被他看得心裏發毛,忐忑不安地等候發落。
陸楠潛擰着眉看她:“黎歌,這就是你的彙報水平?”
內容雜亂沒有條理,ppt下面的備註里全是小抄,幾乎就是照着讀的。
陸楠潛語氣嚴厲起來:“你到底有沒有用心,你這是做彙報的態度嗎?H大每年那麼多活動,那麼多報告,你就從來沒有參加主持過?”
黎歌搖了搖頭,本科四年她安靜的毫無存在感。
現在的黎歌似乎整個人都籠着一層灰色,自卑的安靜,似乎連當著眾人的面說話都覺得害羞,小家子氣!陸楠潛恨鐵不成鋼:“沒主持過,連學術彙報也沒參加過嗎?如果你這麼學不下去,我也不強留你,你去換導師吧。”
這話一出,就否定了黎歌這些天的努力,被他這樣一通劈頭蓋臉的批評,黎歌立刻紅了眼,脾氣也上來了:“我就知道你不想收我,反正想當你學生的多的是,什麼周青青、王青青都在排着隊,也不稀罕我這一個笨學生。”
陸楠潛坐在老闆椅上雙手抱臂,目光冷的像一塊寒冰:“自己做的不好還有理了,本事不行,脾氣倒是有長進,你捫心自問,這是你彙報水平?恐怕你初中時候英文演講的颱風都比這個好吧,高中時候學校的彙報、演講你也沒少主持,怎麼現在這樣了?”
黎歌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來,眼淚吧嗒吧嗒掉。那些都是很遙遠的事情了,陸楠潛口中那時候的黎歌,陌生的連她自己都快不認識了。
陸楠潛皺眉看她,眼睛裏神色複雜:“為什麼,因為怕我?”
她搖頭,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今天的彙報,這兩個星期她確實在努力,生怕被他否定。也許是壓力太大,居然大腦一片空白,機械地全靠念ppt彙報完,當陸楠潛抿着唇一言不發地看她時,她心裏就咯噔一聲,今天的彙報真的是太差了。
陸楠潛看不得她掉眼淚,也狠不下心繼續責怪她,他嘆了口氣,抽了張紙巾遞過去,緩和了語氣:“別哭了。”
黎歌大腦漸漸回神,趕緊擦掉眼淚,明明是自己做的不好,居然還有臉哭,黎歌默默鄙視自己,年紀越大心理素質倒是越差了。也許正是因為對方是陸楠潛,她才這麼肆無忌憚。
陸楠潛看她冷靜了許多,指了指黎歌手邊的筆記:“我能看看嗎?”
黎歌點頭,連忙遞給他。
平心而論,筆記做得不錯,從基礎知識到拓展項目,再到實際用例,整理的很全面。
陸楠潛合上筆記本,重新看向她:“可能是我太急了,我們換種方式,我來提問你來回答。”畢竟剛開始沒多久,抓不住重點也是正常。他問過張教授,之前都是讓他們讀各類文獻,大多是自己找,質量良莠不齊,方向也雜亂,不成系統。
陸楠潛先隨便問了密碼學的一些概念知識,Euclidean算法、中國剩餘定理等,又考了RSA的實現以及Elgamal簽名方案。他靜靜看着黎歌在白板上寫的方案,沒問題,看來這些天她是下了功夫的,至於表達能力……以後再慢慢練吧。
陸楠潛對黎歌點了點頭,表示讚許,又問她:“那幾篇應用類的文獻看了嗎,有什麼想法?”
那幾篇文獻都是關於密碼學的應用,她是工程類碩士,偏實踐而非理論,陸楠潛是用了心給她規劃路線的。
這幾篇都看完了,黎歌回想了一下,說道:“老師,我都看完了,我比較傾向於研究區塊鏈方向。”
陸楠潛看着她的筆記,不出所料,因為她筆記上記得這個方面的知識是最多的。近年來,區塊鏈確實是個大熱的話題。
陸楠潛雙手交叉,虛虛地握着,抬頭看她,語氣隨意如閑聊:“可以,你對區塊鏈有多少理解?”
黎歌也不再緊張,從比特幣談起,再到以太坊和Hyperledger,區塊鏈是多門學科的結合,有些技術她的理解還不到位,就隨口帶過,陸楠潛只輕笑,也沒揪着她非要解釋清楚。
陸楠潛露出幾分笑意,又問她:“你怎麼看待比特幣價格飛漲?”
這涉及到金融知識了,原本也就是隨便問問,黎歌卻認真思考起這個問題:“比特幣短短几年內從0.25美分漲到七千多美元一枚,確實漲速驚人,比特幣數量有限,價值穩定,價格上漲很正常。但我覺得現在的價格是虛高了,與狂熱的投機者炒作分不開關係,當新鮮勁一過,弊端漸露,熱潮退去,價格會回歸穩定。”
黎歌似乎想到了什麼,一臉無辜地看着陸楠潛:“老師,你該不會擔心我用實驗室的電來挖礦吧。”
陸楠潛似笑非笑地睨她:“是有點擔心,你這麼不讓人省心,可不許不務正業,不然就把你丟到我們研究所的電力研究院去,聽說那邊有個廢料處理實驗室。”
黎歌哆嗦着打了個寒戰,真狠啊。
陸楠潛想到黎歌本科學的是數字媒體藝術,數學理論和計算機基礎相對都薄弱,不由嘆了口氣,任務艱巨啊,他看了一眼桌面角落的備忘錄,說道:“以後每周一晚上來我辦公室補習密碼學基礎,周四下午跟我去上離散數學。”
黎歌露出略不情願的表情:“不是說研究方向定為區塊鏈了嗎?還要學數學啊……”
陸楠潛看了她一眼,語氣揶揄:“沒學會走就想跑了。”
黎歌小聲哼哼:“我不僅想跑,我還想飛呢。”
陸楠潛意外的抬眸,怔了一瞬,露出一抹笑,他傲氣的眸子裏透着欣賞:“那我拭目以待了。”
這些日子,黎歌除了看文章,也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的學業,從考上研究生起,一直抱着得過且過的態度,不爭最好,只要不是最差就行,也沒有認真的思考自己的前途和學業,對能否學到知識也是一副不強求的佛系態度。最近她開始迷惘,難道自己費盡心思考進S大,真的只是因為不想工作,貪戀兩年的自由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