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充滿偏見的愛,才恰恰是我再這個不可靠的世界上,最為充滿偏見的愛着的東西之一。
——村上春樹《無比複雜的心緒》
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候,路燈五光十色。
這裏是他們從小長大的城市,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有歷史的沉澱,也有現代的繁華,滄桑也沉穩,歲月使然。陸楠潛不知是在看窗外還是在看黎歌投在車窗上的剪影,竟生出歲月靜好的錯覺。
電台里播放着《AutumnBreeze》,RachelLim的聲音溫柔繾綣,低吟淺唱着:“
It-slikewalkingthroughthesky
Wherethestarsceandgo
It-sthelightwithinmyreach
Notasdistantasitseemed
Dreamsarementsnightislong
Yet
Tellmedoyoufeelthesame”
這首歌倒是意外的很應景,welingerinthepast。
沉默片刻,陸楠潛開門見山問道:“為什麼會選擇密碼學?”
黎歌正神遊着,冷不丁聽到他發問,有些錯愕,想了想回答:“曾經聽過張教授的講座,生動有趣,所以研究生就拜入她門下了。”只是沒想到科普級別的講座和專業性的研究有天壤之別,直到黎歌進入課題組才發現其中的門道,更沒想到的是,不過幾個月,張教授也出國了。
原本也沒有認真考慮過讀研這件事,只不過別人忙忙碌碌準備秋招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根本沒想明白想做什麼,也沒考慮好何去何從的問題。恰好又被學校推來參加S大夏令營,就稀里糊塗的考進來了。
陸楠潛聽完她這番冠冕堂皇的話就知道她肯定沒用心選,黎歌自小就不愛數學,能對密碼學講座感興趣就怪了,多半是抱着讓我學什麼我就學什麼的心態,誤打誤撞被張教授收下了。他語氣有些冷:“生動有趣?你的興趣能維持多久?”
黎歌沉默,說不生氣是假的,她討厭被陸楠潛否定,只不過此刻搶白和辯解都沒有用,他恐怕比黎歌自己都了解她。
他神情嚴肅:“學術研究不是全憑一腔興趣的,尤其是理工科,沒有紮實的基礎和天分不過是浪費時間,你不適合。”
這話說的重了。雖說研究生里真正對自己研究方向感興趣並潛心學術的人少之又少,多的是渾水摸魚的人,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可他就是看不慣黎歌這樣,大概是知道她的聰慧之處,看她在“歧途”上浪費時間,總有點於心不忍。
陸楠潛靜靜的看着黎歌的側臉,原以為她會激烈的反對,黎歌只是點了點頭,神情平淡,似乎並不意外,繼續看着前面的路況,聲音平靜:“老師您說的對,我確實不適合這個方向。”信息安全密碼學本就是一門理論學科,需要大量的時間投入和沉澱下來的治學之心,很可惜,這兩點黎歌都沒有。
陸楠潛的手指無意識敲了敲中控台,黎歌這副自暴自棄的模樣讓陸楠潛升起一陣無名之火。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他頓了頓,又開口問道:“人各有所長,挑戰自己不擅長的,為難了自己也辛苦了別人。你自己有什麼想法,繼續這樣浪費時間?”
浪費時間,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別人這樣說了,可這句話從陸楠潛的嘴裏說出來就格外傷人。
黎歌這個人很矛盾,內心驕傲有點聽不得這樣嚴肅的批評,可最近的學習狀態又讓她有點破罐子破摔,更何況陸楠潛的話雖然難聽,但不是沒有道理。
黎歌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周青青對陸楠潛說的話,握着方向盤的手收緊,聲音低低的:“老師,我會換方向,申請調去其他課題組。”
她相信陸楠潛會是一個好老師好學者,如果有學生願意潛下心跟着他研究,一定能在科研上取得成就,自己平白佔着這個位置也是尸位素餐。
陸楠潛的手指一頓,聲音冷了下來:“這就是你的想法?你想調去哪,這個時間了。”
黎歌咬了咬唇,不想讓他看見自己難堪的神色,或許他說今天說這番話就是為了讓自己難堪的。他說的沒錯,S大專碩兩年,第一年課業滿滿,第二年基本都是在實習中度過,真正在學校能學點東西的時間寥寥,滿打滿算也就一年時間,這時候再換方向談何容易?
陸楠潛見她長時間不說話,眉頭微皺,眼神嚴肅:“黎歌,我再問你一次,你自己有什麼想法?”
黎歌就是這點不好,一旦認定地事情就會特別較真,平日裏笑眯眯的溫和姿態全無,突然就暴躁起來,時間不對,狀態不對,話題也不對,她覺得今天和陸楠潛聊什麼都不投機,恨不得立馬和他吵起來。
陸楠潛一而再再而三的追問惹惱了她,索性把怨氣一股腦的發泄出來:“我確實是不適合這方向,可每年畢業的學術型碩士那麼多人,也不都是專心做學術的。所有人都說專碩不適合學密碼學,那幹嘛不一開始就明令禁止專碩選這個方向啊。”
陸楠潛不和她一般見識,好笑的看了她一眼:“所以你覺得問題出在制度上,學院安排和別人的身上,幼稚!”
怎麼說理都在他那邊,黎歌有些氣悶,眼看着就到了知行樓,她賭氣似的一腳踩下剎車,晚上的校園空蕩安靜,兩排車燈照出的光朝遠處延伸向未知的遠方,迷濛的水汽在燈光的照耀下無處遁形,就像黎歌此刻繁雜的心緒。風從半開的車窗漫進來,是雨後泥土青草的味道,說不盡的陰涼。
一路無言,就這樣沉默地跟着他進了辦公室,進了門就站在門邊不動,冷眼看着他走到書架旁取東西。
陸楠潛的條理細緻得簡直令人髮指,黎歌早有親身經歷,無論是卧室還是書房,無論什麼時候去看都是整齊乾淨,上了軍校后變態指數更是直線upup。對於黎歌的諸多小癖好,在他眼裏簡直是罪無可恕,罄竹難書。
很快,陸楠潛就整理好一沓資料和書籍,看着黎歌遠遠的站在門口,眉眼之間線條清冷:“杵在那幹什麼,過來。”
黎歌不情願地挪過去,瞥了一眼桌上那一摞,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本厚厚的《Cryptography:TheoryandPractice》,下面是幾個抽桿報告夾夾着的資料。
陸楠潛修長的手指在書面上劃過,然後推到黎歌面前:“明天我要出差一趟,這幾天你先在學校把這本書的前五章看完,下面的幾份資料是近幾年密碼學應用的熱點,你看完以後應該多少對研究方向有點想法。”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晦澀難辨,“如果發現還是沒有想法,到時候可以申請去別的組。”
黎歌心事重重,低低地應了一聲,就不再開口。
陸楠潛靜靜的看着她,黎歌低着頭,他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只看見她柔順的發頂,像一隻安靜的小綿羊,陸楠潛卻突然想起,有一年冬天和黎歌在蘇州寒山寺,一個老和尚給黎歌批命:武曲之星守命宮,吉星守照始昌榮。將星一宿最剛強,女命逢之性異常。
她從小就是性格剛強的,剛才的話說的重了。
陸楠潛緩和了語氣,卻依然嚴肅:“好好研究這些資料,我期待你的成果,希望你能打破我的刻板印象,也希望你能喜歡上這門學科。”更重要的是,希望你能留在我的課題組。
黎歌聽懂他的弦外之音,一晚上的心中的疙瘩彆扭似乎都被熨平,她抬起來頭對上陸楠潛,眼睛就像點亮了的星星,熠熠生輝。
壓力要與動力並舉,陸楠潛定下死線:“兩個星期內必須看完。”
黎歌小小地抗議:“兩個星期?估計看不完。”
陸楠潛挑了挑眉,聲音低沉,很自信的樣子:“兩個星期足夠了,我回來以後來我辦公室彙報。”
胳膊擰不過大腿,黎歌心裏默默吐槽,把書接過來。她看了一眼封面,覺得這本書看起來眼熟,隨手來翻了翻,每一頁都有詳細的標註,字跡工整,遒勁有力,橫平豎直彎鉤,字如其人。有墨水滲進紙張,暈開歲月的痕迹。
陸楠潛看出她的疑惑,摩挲着封面,似乎在回憶往事:“這是我剛入門的時候看的資料,快十年了吧,這本書內容基礎,Dougs寫的的很通俗易懂。”
黎歌才想起來,她曾經在陸楠潛的書房看到過這本書,她合上書,把這堆資料抱在胸口,有些迷惘地看他:“送我了?”
他愣了一下,眼睛裏有一瞬間染上笑意:“想得美,看完還回來。”
黎歌離開后,陸楠潛獨自在辦公室坐了一會兒,他靠在椅背上闔上眼睛,這些天連着處理研究所和S大這邊的事務,縱然鐵打的人也扛不住這樣高強度的工作。
他回想起黎歌倔強又戒備的神情,心中一痛。
陸楠潛的母親江晚音是黎歌外祖母閨蜜之女,當年江晚音的父母意外雙雙去世,是黎歌的外祖母將她接回林家撫養,並且將江家財產妥善保管,直至江晚音成年,完整的交還給她。
因為從小一起長大,江晚音和黎歌的母親關係親厚,在黎歌和陸楠潛小的時候,兩家就來往密切。那時的陸楠潛清冷孤高,他和黎歌一向不熟,黎歌看他生人勿近的模樣,懷着對學霸的敬畏,也從不主動接近他,兩個孩子之間關係一直平平,直到後來黎歌搬進陸家生活,黎歌和陸楠潛才真正熟悉起來。
陸楠潛高二升高三的那個暑假,某天隨父母去黎家吃飯,那天的黎歌很反常,安安靜靜的,神情落寞。陸楠潛有些納悶,印象中她是一個熱情可愛的女孩子,陸楠潛雖和她鮮有交流,但每次見面時,黎歌的笑臉淘氣靈動,是個陽光一樣的女孩。
飯桌上兩對夫妻聊天,陸楠潛才得知,黎歌的父母即將遠去非洲進行醫療援助,原本並非要求夫妻二人都去,黎歌的母親手下一個新來的小醫生家裏出事,父親病重,自古忠孝兩難全,那孩子原本家境就不太好,又是家中獨苗,精神壓力特別大,林杉看在眼裏,終究是於心不忍,便替了這個學生。
江晚音雖然從小就了解這個姐姐的脾氣,但對她的做法還是頗不認同,江晚音愛憐地看了一眼黎歌:“姐姐,那眉眉怎麼辦?”
林杉握着酒杯的手頓了一下,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黎歌,愧疚又憐惜,她嘆了口氣:“我打算把她送去北京她爺爺那,她叔叔伯伯家有兩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堂兄弟,眉眉可以和他們一起上學。”
她看了一眼低頭不語的黎歌,摸了摸她的頭:“眉眉,北京很好玩的,爺爺奶奶都會很好的照顧你,你還可以找小顧哥哥玩,他現在在你爺爺那裏讀博士。”
黎歌只默默地扒拉着碗裏的飯,一言不發。黎歌的爺爺是某著名軍醫院腦外科專家,行事作風一絲不苟,雷厲風行,對待孩子也嚴厲,黎歌從小就害怕他,不願與他親近。黎歌有些心酸的想,如果外公外婆還在多好。
林杉有些急了:“眉眉,你要理解爸爸媽媽,你不是小孩子了,要懂事。”
黎青岩扯了扯心急的妻子,緩了緩語氣:“眉眉,這樣吧,咱們先去爺爺那住兩天,如果你喜歡那裏,咱們就留在那好不好?只有兩年,爸爸媽媽很快就會回來的。”
江晚音看了一眼委屈的黎歌,黎歌的側臉像極了她的小姨林梅,那是江晚音少女時代最好的閨蜜,活潑靈動,比江晚音與林杉的關係更加親厚,可惜天妒紅顏,芳齡早逝,江晚音的眼中浮起一層淚,終究還是不忍心,忍不住開口:“姐姐姐夫,如果眉眉願意,住我家吧。”
黎青岩夫婦有些為難,陸建國也開口了:“北京太遠了,孩子乍一去,又要適應環境,又要使用新的人際環境,我和晚音一直都想要個女兒,眉眉過來我們一定把她當親生女兒養。”
江晚音趁機又補充道:“楠潛性格冷僻,不愛說話,家裏有個眉眉這樣的小精靈才熱鬧呢。”
陸楠潛夾菜的手一頓,性格冷僻?
江晚音沖黎歌眨眨眼,黎歌心領神會,立即表態:“我願意去陸叔叔和江姨家。”
從此,黎歌就搬進陸家,陸楠潛也逐漸領教,什麼小精靈?明明是小惡魔。
陸楠潛再睜開眼,驚覺自己已經淺眠片刻。空氣中似乎還殘留着黎歌的溫度和香氣,他伸出手,虛握成拳,似乎就能抓住過往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