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藏術
茶餅已經碾得很細了,我用小籮篩過,掃起來放入茶承中。
細碎的茶粉就像是山中松木下干透的木屑,同樣散發著清洌的香氣,有着接近泥土的顏色。如此相近的兩種東西,卻在本質上有着天壤之別。
就像我自己。
“您是吃濃茶還是淡茶。”
“淡茶吧。”姥斜倚在榻上,懷中抱着她的箜篌“鳴鳳”。這架琴於普通的箜篌不同,竟然是參差的三排絲弦,琴架也大過其他的箜篌許多,木質已經因為長年的歲月變成了黑色,泛出青紫的光來。姥為我彈奏着叫做“離騷”的曲子,她操控的音律有一種莊嚴的禁忌,讓人感覺到廟堂的高遠,體會出被稱為“天下”的詞句間宏偉的氣勢。因為茶室只有我們二人,姥便只穿着貼身的紗衣,將琴的音柱斜靠在胸前,雙手間脈脈的流淌出來晦澀語句組成的音律,比漢人要白皙的肌膚在薄紗下散發著出浴后的清香。即使是如此閑淡的裝束,一如既往的從她的做派間流露出典雅和高貴。
我跪坐在墊子上和着音律點茶,而夜羽的匣子就倚在我身後的竹牆上,隨着這曲調若有若無的發出輕微的震顫。
“您現在還體會不到,到了我這個年紀,喝了濃茶就睡不着了。”
水沸出了蟹眼大小的氣泡,我舀起些止住了水華,慢慢的抽走了風爐下的細炭。“哪有,在下倒是認為姥是全樂館中最有韻致的女子。”
“雖然知道是恭維,可是聽上去還是很舒心……姑娘不只是技藝超群,還有張巧嘴呢,”姥嘆了口氣,和着散淡的樂聲慢慢的說:“自從那件事後,心情一直差的很,總覺得為了自己的好奇心斷送了那孩子的性命……要不是有您天天陪着給我排解,恐怕也要大病一場了。”
“瞧您,不是說好了咱都不去提那事端了……”
茶已經點好了,我用銀匙舀了放在天目釉的瓷碗中雙手承給姥,姥亦雙手接過,吹開了茶華慢慢的嘬飲着。我也自己舀了,放在面前涼着。
經過這段時間細心的修養,我的體力已經恢復了。姥每天晚上都會來我的屋裏小坐,她閉口不問我從前的經歷,只是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我明白,在流觴會前,姥希望我的名牌能掛在樂館的照壁上,成為真正的伎樂。
技樂在樂館中是可以應客人的邀請出外演出的,而客人也會相應的付出賞金,通常是樂師與樂館三七分成,這賞金就被稱為纏頭。我之前雖然未曾做過伎樂,可是在老師的口中卻聽聞過,有色技雙全的樂師因此發家的故事。
平康里是長安城中有名的聲色犬馬之地。其中又有南曲、北曲之分。北曲間多是娼門,南曲則是歌、舞、樂伎的藝坊,雖也為生計拋頭露面,卻只限於清雅的聚會獻藝,不恥於同北曲和污,是清高的詩人騷客煮茶論道之所。而由此間尚儀局修建的技樂館,更是這高堂上的聖地——只有姿色、技藝、品行具佳的全才,才可經由州府進送入內學習,並且在時機得當的時候正式進職成為宮內的樂官。正因如此,此間出坊的樂師價格要高出其它藝館多倍不止,而且有些樂師需要客人要提前十天下訂才能排出時間。姥是樂館中最好的樂師,雖是宮門中人,也依然是伎樂之列。
她的價位是五十貫。
“您為我定下的纏頭是多少?”我問她——既然安心的在這裏做個普通的樂師,必然會關心這樣的問題。
被我突然提及,姥一怔,隨即停下琴聲說:“這可不敢罔估,還是姑娘自己定下罷。”
“都說了,什麼都依了您。在下寄住於此,一枚盤纏都沒有,所以想給您添些進項……”我喝了口茶:“對了,宮中知道夜羽的事情了嗎?”
“沒呢,我想宮中自然會大吃一驚吧。”姥吃吃的笑了:“對了,還記得上次說過……我在史部查閱了有關墮天的記載——這個名號是所有掌管夜羽琴的樂師的統稱,來歷已經不可考了,但是對於以往現世的墮天,都有奇異的記錄,所持的能力卻都不相同……您們好像都會些異術吧?”
“異術,哪一種呢?”我捧起茶,將碗邊掛着的茶末用手帶掉:“都有些什麼樣的傳聞?”
“比如說……會縮錫之術,或者是可以站立在水面不沉一類的……”
我呵呵的笑了,向後倚進木棉的靠墊中去:“那不是成了煉金師或水蛛一樣的怪東西了?”
夜羽也因為我的玩笑而發出了跳躍的幾顆音色來,如同孩童發出快樂的笑聲。
“真是異物,它也聽的懂我們的玩笑話么?”姥吃驚的看着我的琴匣。
“唔,是的,它可以感知到主人的心態和周圍的環境,雖然不會用語言表現出來,卻可以發出音樂來回應外界……”
“呵呵,好像是我們這裏有3個人呢……”姥也笑:“最後一位墮天的異術可是二十年前在洛陽傳上來的,據說是個俊俏的美少年,用遁地術在行館中取走了吐蕃進貢宮中的一扇水晶屏風,又在三日後原物歸還,附上的拜封自稱‘墮天’”。
心念微動,少年……二十年前?那個少年,是老師異裝改扮的么?
“您的異術又是什麼呢?”姥放下箜篌,湊過來將我手中的茶碗取走:“是可以煉出長生不老葯的丹術還是可以白日飛升的輕身術呢?”
“都不是,現在哪還有這麼多的異士,”我說:“就算有些不同吧,但也沒到傳聞的那麼神奇……您到時候就知道了。”
“姑娘最好提前告訴我,省得到時候我會因為激動而昏倒,再說了,我可是守口如瓶的樂師啊!”她假裝嗔怪着說。
身體陷在柔軟的墊子裏,我微閉上雙目。墊子是姥特意為我加的,也是如新筍的清綠色,和着茶室中微微搖曳的燭光,有着似乎銀色的感覺。姥在我入住樂館的幾月里,在外人面前一直保持着如第一次相見時的冷漠威嚴,只是在我倆獨處的時候,她的溫柔的體貼才會表現出來。而且,我知道,姥是一個心細如髮的女子,對於我所帶來的種種奇異甚至不幸的事件,她都以最快的速度調整了心態,盡量不顯現出過於的恐慌來。
她說笑是因為惺惺相惜,而我卻從中體會到了一個婦人對於小輩的寵愛和照顧。
睜開眼,姥正微笑着看着我。即使到了這個年齡,姥也是個絕色的美人。擁有着外族血統的婦人,像玉雕一樣的安靜坐在我面前等待着我的答案。
有時候,她的神色會讓我想起另一個人來……
我那死在山中的老師。
“算了,算了,我告訴您一些好了,不要和其他人說哦,”我擺手:“是靈縛術的一種,可以操縱風來演些小雜技的把戲罷了。”
“哦?能吹着風箏上天吧?”
“恐怕不會飛那麼遠……”我苦笑着搖頭說。
沒有窗的茶室里隨即便起了微風,香爐中籠着的煙被吹出了一線灰白的霧氣,清晰的標明了這氣流如水的走向——它迴旋着從茶具和燈盞間流過,而燈的火焰卻不動分毫。
姥伸手從這煙霧的溪水中拿起銀匙,繼續添了茶喝着:“可惜了,我以為可以在沒風的日子裏也能放紙鳶玩玩呢……”
我們二人都笑了出來。
即使心中再不安,姥總是可以表現出她的淡定。
“那我先借您的箜篌“鳴鳳”一用吧,可以嗎?”我欠起身子去扶鳴鳳的琴身——作為樂伎,通曉其他樂器也是必然的功課,不過有一門定是長項而已。
“自然可以,姑娘一露面,樂館中的進項必定多出不少,過了端午,該可以在城中置辦套像樣的宅子了,只是我孑然一身的,要那麼大的地方更是冷清。”姥說著,搖頭一笑,語氣卻哽咽了,目光落在手邊的空茶碗上:“不可思議啊,日子一轉眼就過去了……記得剛到長安時,我年方二八……
四年後的秋天,通過了層層的選拔,憑得一手過人的琴技,姥終於當上了這樂館的總管,吃上了公家的俸祿。但是,自那之後,姥的日子就一直沒再變過。
她一直住在平康里的伎樂館中,每年迎來送走一批又一批的伎樂,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第一次進入大明宮述職,會覺得含元殿前的龍尾路像能通到天邊那麼長,殿頂的金瓦擦着藍天,蜃樓一樣的遠不可及。我一個人站在潔白的台階上,向著皇上的方向跪拜,兩旁的鐵甲禁軍個個都是精壯英俊,他們不錯目的看着我,我在他們的目光中看到自己的高貴和美麗。就這樣,我高高的昂着頭,目不斜視的走過那些風光日子……”
我看着眼前的女人,看到時光像飛馬一樣拉着她跑過了盛開的年齡。而今,依舊擁有高貴氣質的她,停留在老去的邊緣留戀的回首張望着,張望着那條不能重來的舊路。
“有時候,我會聽到一個聲音……我的孩子的聲音,”
孩子?據我所知,姥一直牽絆在這處理樂館的瑣事中,從來就未曾婚配。
“男人……呵呵,他們對於我已經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了,在我如花的青春里,數不清的達官貴人風流才子經歷過我的生命。可是,我想要的東西一直沒有——屬於我自己的孩子。”姥的手從鳴鳳上離開,我抱過了琴,聽她繼續說著:“後來,我就想着整個樂館便是我的孩子,她該是一個二八妙齡的女娃,有着和我年輕時一樣美麗的姿容。溫柔嫻靜,又時不時的會放肆一下……知道嗎,在這樣的夜裏,我就能在蓮池的花上的摸到她的手臂,在風吹動竹林時聽到她快樂的聲音……”
咬着嘴唇,我居然要落下淚來——美麗高貴的婦人會在每一個寂寥的夜裏伸出雙手在虛空中摸着她孩子的臉,她從未出世的孩子。
“被夢魘住的時候,我能聽見她輕輕的叫我。”
夜羽在我的身後輕柔的唱了起來,那熟悉不過的曲子伴隨了我的幼年。而夜的寂寥,卻因為這安然的音樂更加靜的讓人厭煩。
姥默默的聽着這無人而興的音樂,依然毫無訝異的表情。在這片安靜中沉默許久,直到我抱起不再哼唱的夜羽起身向門口走去,她才從悵然中警醒過來起身相送。
我回過頭來道別時,姥說:“荀姑娘,我不會探究您的過去,而您來這裏的原因,我也不想知道,只是一點,您要記得——別為了沒用的事情耽誤了自己的大好年華。流觴會上的才子多的很,姑娘莫要蹉跎了。”姥轉過身,淡淡地說:“我已經着手將您的名字交由尚儀局入冊了,估計近日就會下來正式的帖子,那時候,姑娘的身份就掛在宮中的樂師里,這樣便可以參加進職的試練了。”
關上門,我蹋了木屐沒有半點聲息的在竹道上行走着。
如我所願,芝萱進職的位置空了出來,成全了我棋盤上一個通天的眼。
夜羽躺在打開的匣子裏橫在我歇息的床上,我坐在它旁邊的時候,琴立刻跳出了熟悉的音色。
過了這個冬天以後,我應該就是十八歲了吧?時間過得好快。
老師看過記着我生辰的鎖片,那是我被她收養時帶在身上的唯一可以參考的從前,上面刻着的日子推算起來是那一年中白日最短的那天——冬至。
老師說,孩子的鎖片如若沾了血,就成了不吉的東西,所以她將那個沾滿了血污的東西丟進了山谷。
我只從過去帶來了這個日子,其它的一切,都被那場村民與山賊的火拚剪斷了。
但是,這一直讓我堅信不以的,從老師口中說出的從前,卻還有另一個不可思議的版本。我來不及向老師問起,她就去了。
曾經無數次的,我回憶着經過的生活,那些日子如鎖鏈般在我手中環環滑過,直到那個時間的斷點,就算我儘力的回想,也只能如看到籠罩霧色般的彼岸,一片模糊。
老師過世之後,我曾經不只一次的想過,若是不曾發生過那件事,也許現在應該是另一個名字的我,會安然的睡在鄉間的土炕上,在驚醒的朦朧中聽着年齡尚幼的幾個孩子喃喃的囈語,又在丈夫的鼾聲中沉沉地睡去。
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木然卻又平靜的一生,也不錯啊。
“人生無常啊……”斜倚着帳柱,窗前被竹影切碎的月光斑駁,我攬過夜羽小聲問道:“是你選的我,是這樣吧?老師說,她從屍堆中抱出我之前,你突然發出奇異的音色,老師看到了從天而降的紫色花瓣※以她知道,我將是下一個“墮天”,她的接任者。”
手掠過琴身,夜羽用輕微的撥音回應着。
“如果這是真的,那另一個可能又是……夜羽,可惜拜你託付的我卻註定不是真正的樂師。”收回手,我看着這十根纖長的筍指:“你也能感覺的到吧,我手上這刺鼻的血腥……”
夜羽立刻噤聲,我感到它琴弦的緊張。
心念微動,空氣立即為之一震,隨即在我的手臂間迅速的迴旋,收縮的氣流瞬間衝出衣袖,化為湍流的勁風在我身體四周涌動不息,我閉上眼,感覺氣流在肢體間輕微的碰觸,彷彿絲織的寢衣般柔軟。指間寒風一凜,束在肩頭的髮帶立刻迸裂,長發在輕風中如瀑布垂落在我的背上。
風刃之術中最為上乘的兵器——斬玉刀。
從未有人看見過這刀真實的形態,它在出現的瞬間就會被我的內力震碎,化為細不可見的微塵散落風中。
我拾起斷為兩截的髮帶,在月光中看着斷開的切口如刀鋒劃過一樣的平直。
為了將對方一擊斃命的劍術,雖如舞蹈般的華麗,卻仍舊掩飾不了為了殺人而存在的本性。
就算再不想承認,我都是闇屬,是為了殺戮而活着的殺人者。
突然感到極度的疲倦,我回身躺倒在床上蜷起身體,夜羽身上漫了一層的細碎星光也向著我這邊流泄過來。
“夜羽……也許該為你尋找新的主人了。”
“鏘”的一聲,透明的弦要崩裂般的大響。
“別擔心,我只是說說而已,”知道它斷不肯和我分開,我忙安撫着這通人性的精靈:“只是說笑而已,不用這般緊張。”
輕輕的掠過琴的板頭,月光照在我的雙手,溫潤的銀糾纏在我的手指上。
“我要開始拋頭露面了,這段時間請你先去那個地方修養一下吧,夜羽。”
說完這話,手指如蘭般伸展交疊,連接的幾個手印過後,有銀色的光輝在指縫中滾滾流出,我分開雙手,這虛光匯成的液體立刻在我胸前形成了一灣星閃的藍色漣漪,浮動在半空中。慢慢的將雙手間的漣漪從上至下的略過夜羽的琴匣,夜羽就突兀的消失在了這灣星光中。
秘藏之術。
這是老師都不會操控的秘技。但是她教導了我使用這個方式來收藏夜羽和其他的東西。
重傷之下,外力迫使這秘藏丟了夜羽出來,而在我身體尚未復原的時候,我是斷不能打開這個咒術的,因這夜羽等於是收在了我的身體中,需要耗費我不少的體力。
在只有我能感覺到的地方,魔琴輕聲的哼唱着熟悉的音樂,那是我兒時老師每晚都要唱着催我入夢的歌謠。
“荀,你的手真好看啊。”老師將她的手和我的手掌貼在一起:“手指又長又細,將來一定是個巧女子。”
朝廷就這樣的奪了她,還斷了我能探尋從前的可能。
“姥提到過的那個儲存各種檔案的地方……說不準能有我想要的東西,是不是呢,夜羽?”
魔琴夜羽在我的身體裏輕輕的震動着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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