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心如刀絞

第二十七章 心如刀絞

手中剩下的半塊栗子糕便因為手的顫抖掉進了水中。趙卿言看着魚爭搶着將栗子糕飛快吃完,目光有些模糊,嘴角動了動,勉強勾勒出一個笑容:“十三叔,你說我這個夢,可怕嗎?”

煥王看着他令人心疼的笑容,胸口一陣鈍痛,低聲道:“你不要這樣。”

趙卿言唇角帶着哭一樣的笑容:“十三叔,我心疼。我根本就無法想像,輕風他是怎麼放下他那再高傲不過的尊嚴,向包拯,向獄卒,向那麼多的人下跪,向他們懇求查清案件,懇求不要毆打冉聽瞳。冉聽瞳常年病弱的身體,根本禁不住獄卒的毆打,被打得一口一口的吐血。獄卒說讓他跪下求饒,他滿面微笑,說反正怎麼都是要死的,挨幾下打,無所謂。輕風說,‘我替他跪,不要打了’。聲音很低,很平靜,甚至讓我到現在都懷疑我沒有聽清他說了什麼。但我彷彿聽見了流血的聲音——十三叔你信嗎?我真的聽到了流血的聲音。

聲音戛然而止,然後是近乎癲狂的笑聲:“哈哈哈哈哈,你知道嗎?你知道輕風是多麼傲的一個人嗎?他是一個寧可死也不願意說一句軟話的人,是一個皮開肉綻、刀劍加身也能傲然冷笑的人。但它卻對着那麼一個小小的獄卒下跪,為什麼?為什麼?我恨死姓包的了,他殺了那麼善良的冉聽瞳,他逼得輕風下跪,他害浩煵好不容易有的親人就這麼沒有了。他不該死嗎?我不該恨他嗎?啊?”

“冉聽瞳直到臨死前,還在和我說不要哭,風大,眼睛會疼。還在拜託輕風照顧浩煵,在說不要讓冉浩煵和他一樣擁有不願回首的往事。他在鍘刀落下的那一刻還帶着微笑,對輕風說‘謝謝’。他在謝什麼?在謝輕風讓他有了個家啊……可浩煵呢?浩煵的家呢?”

“好不容易,才有一個家,不是嗎?一次,又一次的剝奪,何等殘忍?”

趙卿言沉默了一會兒,輕輕一笑:“冉聽瞳和輕風都說過,讓我不要因此憎恨包拯,不要試圖為他報仇。左不過,怕我年幼無知,做了錯事。左不過,怕我的生命中因為他們而沾上了不該有的血腥。我若早一些遇到唐笑愚,早一些明白人善被欺的道理,又何至於此?”

“我也無需再去堅持輕風的要求,我只是需要給我自己和浩煵一個答覆。反正我手上已經染滿了鮮血,還有什麼可怕?”

“墨兒……”

趙卿言輕吐出口氣:“我有錯嗎?”

煥王搖頭:“世事無常,何來對錯?”伸手拉住他的一隻手,輕聲道:“不要多想了。”他的手很涼,感覺不到任何的溫度,煥王手上的熱度完全傳不過去。

趙卿言轉眸看着他,問道:“十三叔不會生氣吧?”

煥王失笑:“生氣?我為什麼要生氣啊?能見到你發脾氣也好,我總擔心你把自己憋出病來。”

趙卿言悵然感嘆:“每一次我拚命想要忘掉的記憶卻成為擺脫不掉的夢魘,一次又一次重現,逼迫你將它永遠記在心中,然後在夢中出現時更加清晰。恐懼和仇恨,比什麼都要讓人發瘋。仇恨大概也是恐懼的結果吧?因為在夢裏無可奈何,亦或是痛恨那個無能為力的自己,所以才會在清醒的時候如此的恨讓我痛苦的那些人和事。”

煥王用另一隻手去摸他的頭髮:“墨兒,冉桐軒和冉聽瞳不在了,我還在,不要逼迫自己去獨自承擔,我會一直陪着你。”

趙卿言道:“但願。”

煥王反問:“你不信?”

趙卿言道:“不是不信,是‘一直’這個許諾太久遠。”

“久遠?”煥王笑,“那冉桐軒和江無顏給的你什麼承諾?天長地久?海枯石爛?”

趙卿言沒有理會他的玩笑:“他們是朋友,你是我王叔。”

煥王愣了一下:“有什麼區別?”

趙卿言將懷中的蕭抱緊了些:“你是屬於朝廷的,我可能更嚮往江湖。”

煥王聳肩道:“幾乎不算回答。”

趙卿言想了想,突然笑了:“比如說,江無顏結婚了,或者更遠的時候生了個兒子,我會很愉快的去給他道喜。你要是結婚生子,我就會很沮喪的想,以後我的十三叔就被人分走了,他有自己的家庭,就不是我自己的叔叔了。怎麼形容?親人和朋友不一樣吧?”

煥王似笑非笑:“某人這麼大的時候可是天天吵着要和我做朋友,直呼我姓名來着。”伸手比劃了一個六七歲孩童的體型。

趙卿言展顏一笑:“嗯,好像有這事。”

煥王哼道:“不是好像,就是有這事。那年你七歲,我十六是吧?就因為這事,我還被四哥很罵了一頓,抄了二十遍《離騷》!看看,什麼叫親爹,什麼叫堂哥?見沒見過罰他弟弟抄書,不給飯吃不給水喝,然後對自己兒子責怪都捨不得說一句的?我那天可是和人約了游花舫啊!”

趙卿言嘻嘻笑道:“我這是幫你逃過一劫啊,你要是去游花舫,先生佈置的作業肯定就給忘了,那被父王發現了不是更慘?”

煥王沒好氣的道:“看看你,居然還這麼理直氣壯的。”見他還抱着那根蕭,問道:“這是前幾年我送你的那根嗎?”

趙卿言點頭:“嗯,我今天出來的時候順手拿上了,就沒讓瑾兒帶回去。怎麼?還打算看看我弄壞了沒有?”

煥王伸手道:“來,拿給我看看。這可是我當年超寶貝的蕭,給了你我心疼的三四個晚上沒睡着。我告訴你,給我弄壞了可饒不了你,這是十年前進貢的玉石,我挑了好久的工匠才放心讓他幫我做的,這蕭......”

趙卿言笑着打斷道:“行了,十三叔你怎麼突然間這麼啰嗦,冷不丁的來這麼一下子,我還以為血淚跑出來了呢。看吧,絕對沒有損傷。”掀起大氅,將蕭遞到他手中。

煥王聽到他的話眉毛跳了跳:“別和我提那傢伙。”

趙卿言一愣,繼而愉快的笑道:“你又去找他了?十三叔你平時是聰明伶俐無人能敵,怎麼遇見血淚就變笨了?屢試不爽啊哈哈。”

煥王看着他誇張的笑容,板起臉斥道:“怎麼和長輩說話呢?”

趙卿言拉着聲調道:“我這是實事求是啊,沒說錯啊。”聲音變得又懶又沙,與血淚的聲音幾乎沒有區別,語氣也是活脫脫的血淚的腔調。

煥王忍不住笑道:“你這招真是氣人的一大絕招。”

趙卿言聞言輕笑,卻突然皺起了眉,伸手抱住頭,哼哼了兩聲:“沒睡好,又開始疼了,麻煩。”

煥王道:“我就說看你怯寒讓你回屋裏,你這又開始頭疼了不是?”

趙卿言揉着頭不滿的道:“每天都在屋裏待着,還沒禁足呢就不讓出門,那禁了足我還不得被無聊死?不回去,我就要在這兒躺着。”

煥王無可奈何地看着他:“隨你吧,疼的是你又不是我,等頭疼起來可別和四哥說是我害你頭疼。”

趙卿言點頭,有些疲倦地道:“十三叔,好久沒聽過你吹簫了,給我吹一曲聽聽?”

煥王道:“好啊,聽什麼曲子?”

趙卿言掩口打了個哈欠,道:“隨便。”

煥王站起身,試了試聲音,蕭聲幽幽響起,嗚嗚咽咽地盪在湖面上。湖水蕩漾,悠遠靜謐,遮掉了蕭聲過多的悲傷,聽起來反而令人心安。

趙卿言帶笑看着他的背影,眼神中多了幾分嘆息。

十三叔啊,你終究還是趙氏的後代,大宋的親王,永遠都是屬於朝廷的。我啊,不一樣。這樣已經足夠了,何必再成為你更多的拖累呢?

輕輕閉上眼,傾聽着久違的蕭聲。

半曲已過,煥王的心也徹底沉靜下來。蕭聲悠然,多年在大內忙碌的浮躁也覺得減輕了不少。

也有幾年沒有碰蕭了吧?自從接手大內,也別了年少的瀟洒自在,輕狂不羈,奔走四方而非縱馬疾騁。曾經幾何,他也青衫獨立,獨闖天涯;他也吟詩弄月,俯瞰江河;他也撫琴吹簫,慵懶淺眠。他從不想讓朝廷,讓王爺的身份框限住自己的自由,但他無能為力。

自幼喪母,自從九歲時父親謝世,無母可依的他在兄長一陣瓜分搶奪之後,連存身之所也無法擁有。是仁宗將他接入宮中,即使只是是以皇子伴讀的身份,但仁宗從沒有對他有所虧待,甚至待他稍大幾歲,又封他為親王。除去背後的一些閑言雜語,他一直都是以親王的身份在宮中行走。三位“兄長”年歲長他太多,宮中除了趙曙和信王世子外再無他人,他衣食無憂,逍遙快活,但卻孤單的要死。

分明年紀相仿,他的兩個侄子卻永遠都對他畢恭畢敬,對先生言聽計從。那樣的才是皇嗣,那樣的才應該是皇嗣的作為。每當他早早完成先生的要求跑出去玩鬧,恍然感到自己的孤獨,在湖邊扔石子時,他都會如此自嘲的想。

兩年之後他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小小的侄兒,再一個兩年之後,他那個小侄子便住在了宮中。他抱着能培養出一個玩伴的心情去找到了六歲的侄兒,然後趁其不備一把抱起。小侄兒瞪大眼睛看着他,滿臉驚嚇,然後在他以為這孩子會被嚇哭而驚慌的時候,瓷娃娃一樣的趙卿言脆生生的叫了他一聲“王叔”。然後他......失手將小侄兒扔到了地上。

地上有厚厚的毯子,但還是會將小孩摔疼。所以,當煥王一回頭看到他侄兒的父母,也就是他的四哥四嫂站在自己身後時,他嚇得連聲道歉。結果便看到齊王妃滿臉笑意的俯身把愣愣坐在地上的兒子抱起來,然後塞回到自己懷裏,說,“你四哥一直說你想要個小孩兒玩,拿走吧,他要是困了再抱回來就好。

”玩......拿走......煥王簡直對他的四嫂目瞪口呆。但那之後,他有了記掛,也有了一個滿意的玩伴。

“墨兒?”待幾曲吹罷,煥王回身看向趙卿言,卻發覺他已經睡著了。趙卿言蜷在大氅中,睡容恬靜,過分蒼白的臉幾近透明,薄唇微抿,分明是不開心的,但清醒時的他卻一直在笑着,不知在他那句“在你們面前也不用特意去擺張笑臉”之外,他到底還有多少笑容是發自心底的。煥王輕嘆口氣,伸指碰了碰他冰涼的臉頰,將外袍脫下披在他身上,然後坐在一邊品嘗糕點。

“我沒有資格一直玩鬧快活下去,我必須拿如今的努力來報答皇兄,來維持我這個‘王爺’的身份。但你不一樣。我不希望你變得和我一樣,連自己曾經最喜愛的東西也無法保持,聲名顯赫,卻非我所願也。盡我所能護着你吧,讓你遠離這朝廷和人心的紛爭。”煥王輕撫着玉簫,目光帶着回憶的溫柔,在心底默默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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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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