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步之差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步之差

“小小稚童,胡言亂語。”不知是誰的聲音,隱帶不屑,“收殮了屍首,快走吧。”

“胡言亂語?”變了調的聲音凄厲的笑着,還帶着孩童特有的稚嫩,詭異,而令人恐懼,“那你且記住我的話,你一日不死,我一日不得心安。我趙卿言對天起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死無全屍,五雷轟……”

“你閉嘴!”第一次見冉桐軒如此失態,如此暴怒。他一把拎起自己的學生,扔到一邊,“跪下!”

趙卿言根本顧不上摔到地上的疼痛,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冉桐軒,分明是被他嚇傻了。

冉桐軒豎著眉毛,再次重複:“跪下!”

趙卿言抿起唇,紅了眼圈,卻乖乖跪下,低下頭。

冉桐軒胸口劇烈的起伏,顯示着他的憤怒:“是誰教你發這麼狠的毒誓的?”

趙卿言低聲道:“我錯了,您不要生氣。”

“我不生氣。”冉桐軒勉強壓下怒火,聲音放柔了幾分,“把你發的誓收回去。”

趙卿言立刻搖頭:“我不收。”

冉桐軒壓下的怒氣堵在胸口,被氣得聲音都有些變調:“你連我的話也不聽了?”

趙卿言似乎愣了一下,然後迅速道:“除了這件事,我全都聽夫子的。我不聽話,夫子打我罵我都行,但我不收。”

“我!”冉桐軒抬手欲要打他,但看着他倔強的小臉,又真的打不下手。手在半空僵了片刻,憤然甩袖,回身往鍘刀那邊走去,脫下衣衫包裹屍首。

趙卿言見他過去也跟着起身,剛往前走了一步又想到夫子還沒讓自己起身,猶豫了一下又跪了回去。剛跪下又看着鍘刀邊的鮮血,怔了片刻,抽抽鼻子,終於沒能忍住,哭了出來。

見他肩膀聳動哭得傷心,呆在了門口的白堯棠終於回過神來,快步走過去,蹲下身伸手去幫他擦眼淚。

瓷娃娃一樣的臉頰上一滴滴淚珠不斷的滾落,卻緊咬着嘴唇沒有哭出聲。看到了白堯棠,帶着淚水的睫毛顫了顫,輕聲道:“大學士。”

白堯棠用袖子幫他擦乾了臉頰上的淚水,柔聲詢問:“世子,我先帶你出去好不好?”

趙卿言搖頭,然後小聲懇求:“大學士,您去看看夫子好嗎?”

白堯棠微怔,向後看了一眼,又挪了挪身體擋住他的視線:“那你先去外面等着,我去找你夫子好嗎?”

趙卿言又搖了頭:“夫子從來沒有這麼生氣過,肯定是我不聽話惹他生氣了。夫子不讓我起來,我不起。”

白堯棠摸着他冰涼的臉,有些擔憂:“地上涼,你先起來吧。桐軒只是一時生氣,不是你不聽話。”手指碰到濕潤,見他又哭了起來,猶豫了一下,伸臂將他向自己懷裏抱了抱:“想哭就哭吧。”

趙卿言無聲的點頭,卻咬着嘴唇,忍住了眼淚。

白堯棠見他不願意,也沒有強求,只是默默的看着他。片刻之後,回頭看見冉桐軒起身,將趙卿言抱了起來:“你夫子過來了,咱們走吧。”趙卿言乖乖讓他抱着,一動不動。

言罷,冉桐軒從他身邊經過,只是看了一眼他懷中的趙卿言,便大步走了出去,將懷中的屍體放在門外馬車上的棺材中,便要蓋上蓋子。

“等等。”白堯棠出聲,快步往馬車邊走去,想要看一眼冉聽瞳。

冉桐軒手上用力,蓋上棺木,然後回身擋住白堯棠,神情淡淡:“多謝你照顧墨兒。”從他懷裏接過趙卿言放在棺材旁,便要離開。

白堯棠伸手抓住馬車架,急聲問道:“你要去哪兒?”

冉桐軒坐上馬車,拎起馬鞭:“帶他回家。”

白堯棠道:“那我跟你去……”

“不用了。”冉桐軒打斷了他的話,停頓了一下,又垂下眼道歉,“抱歉,我無意冒犯白兄,是我失態了。”

看着冉桐軒眼中的疏離淡漠,白堯棠知道他在怨自己。手指緩緩鬆開,在袖子中收緊,指甲陷進掌心,面上卻維持着一貫的平靜:“冉宮主客氣,是白某不識時務了。在冉宮主看來,白某連看一眼摯友的資格都沒有是嗎?”

冉桐軒微微一笑,除去不帶笑的眸子,找不出一絲破綻:“白兄說笑。只是聽瞳已等了白兄這麼久,白兄遲遲不來。如今,又何必讓聽瞳淋雨?”

白堯棠垂眸,再抬起,目光落在趙卿言身上,慢慢道:“那可以把他交給我嗎?”

冉桐軒看向他,神情平靜:“我是他的夫子。”

白堯棠道:“那你就莫要忘了他的身份。”

冉桐軒道:“我自當牢記,不用你提醒。”

白堯棠手掌緩緩攥緊,微慍:“那你就該知道世子不該是你用來複仇的工具!”

冉桐軒眯起眼,眼中有寒意,還有更多的一些什麼。一向謙和有禮的輕風宮主,第一次這般咄咄逼人。

白堯棠亦是冷冷回視:“怎麼?是我冤枉了冉宮主不成?”

卻什麼都沒有辯解,只是沉默片刻,慢慢問道:“我在白兄眼中便是這般卑劣不堪嗎?”

白堯棠淡淡:“你如何看我,我如何看你。”

趙卿言無措的看着二人,小小出聲:“夫子……”

冉桐軒不去看他,只道:“下去,跟大學士回去。”

趙卿言一怔:“回哪兒?”

冉桐軒待白堯棠將他抱下去,猛的一抖鞭子:“齊王府。”馬車絕塵而去。

“夫子!”

感受到他的掙扎,白堯棠將複雜的目光收回來,輕嘆道:“世子,一個利用你身份為報私仇的人,不配做你的夫子。”

不知僅僅是巧合,還是這個八歲的孩子真的聽懂了他的意思,瞪大了含淚的眼睛,用啞掉的聲音道:“是我自己偷偷跟過來的,不是夫子帶我來的啊。”

白堯棠怔怔,懷中的孩子再次帶着絕望與無助悲泣起來。

“聽瞳叔叔,我想和你一起回家。”

“夫子,我也想回去,我想見聽瞳叔叔。”

“浩煵還在等着我們回去,不要丟下我……”

“夫子我知道錯了,我聽話,不要丟下我!”

“夫子!求求你!不要丟下我!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亂跑,不亂髮誓了!夫子!”

白堯棠只覺渾身無力,連一個小小孩童的身體也無法抱住,只能彎腰將他放在地上,然後無力的坐在他身邊。

小雨,淅淅瀝瀝的,不知何時變成了瓢潑大雨,將兩個人澆得透濕。

一直教授王爺世子的自己,已經見慣了這些王孫子弟的金貴,更是看盡了這個齊王世子自出生起便受到的萬千寵愛。但他在雨中哭泣的模樣,和一般的孩子又有什麼區別呢?

看着,聽着,白堯棠被他哭得心煩,也心痛。所以幾次想要阻止,卻又幾次將到口的話咽了回去。

“大學士。”白堯棠側頭看向停止了哭泣的世子,以為他又要問夫子,不由在心中嘆氣。

趙卿言卻沒有再提夫子,而是用那雙哭紅了的眼睛看着白堯棠,小聲問道:“我到底是什麼啊?”

白堯棠微怔,一時沒能明白他的意思:“你說什麼?”

趙卿言抱着膝蓋,將下巴藏進濕漉漉的膝蓋中:“皇叔告訴我,他是天子,天下的一切都是他的。而我,是他唯一疼愛的侄兒。所以,無論我想要什麼,他都可以給我。”

白堯棠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哄孩子的話,孩子當真了,這是錯嗎?

沒得到他的回答,趙卿言也沒有再問,只是抬起手揉了揉眼睛,看着雨幕,喃喃:“其實,我知道這是假的。因為我想要聽瞳叔叔活下去,就做不到。”

白堯棠依舊無言以對,只能繼續沉默。

“大學士。”趙卿言笑了起來,卻像又要哭了似的,“我這個世子,能做得了什麼呢?”

白堯棠只能道:“不管你的身份如何,都不能仗勢欺人。”

趙卿言轉頭看着他:“聽瞳叔叔該死嗎?”

“不該死。”

“那殺他的人算是仗勢欺人嗎?”

“算……”

“世子的官職比他大嗎?”

“……對……”

“那我殺了他算是仗勢欺人嗎?”

“不算……”算不算啊?到底……算不算呢?白堯棠被雨水打濕的眸子中只剩下了茫然。

面前的孩子瓷白的肌膚,因為寒冷而染上了淡淡的粉紅,小巧的鼻子和嘴唇,畫筆勾勒似的眉毛,帶着渴望的漆黑如墨的眼眸,被雨水打濕的頭髮貼在腮邊。小小的孩子,精緻可愛,又柔弱可憐。

白堯棠,居然被這麼一個懵懂無知的小孩子幾個問題問得無措。

或許,僅僅是是因為不忍傷害吧?不忍打破這樣一個小孩子最後脆弱的一點祈求。

“你為什麼要發毒誓?”又在一起坐了許久,白堯棠不知怎的突然問了出來,又隱隱懊悔。

趙卿言努力的睜開眼睛,又疲憊的閉上,聲音輕得難以聽清:“聽瞳叔叔會死,都是我的錯。我有機會……救他的。”

白堯棠手指不禁摸向懷中那張已經被打濕的紙,煥王親筆寫的信,讓包拯放人的信……

自己半月日夜不休的奔馳,卻只差了那麼一步……

如果昨夜早休息半個時辰,不,一刻鐘,一刻鐘就好。是不是,就不一樣了啊?

白堯棠仰起頭,看着血色的天空,將睡著了的世子抱在懷中,用內力一點點烘乾他的衣衫。

不知為何,也好想哭啊。

沒能救了他,到底是誰的錯?

誰為了誰而死,誰為了誰生不如死,誰又為了誰懷愧終身?

誰的錯也不是,誰都有錯。

但一個孩子,不該為此產生任何的愧疚。

原是不該,卻是一念之差,悔之晚矣。

“你願剖心相待,我卻別有用心。呵呵呵,我這是造的哪門子孽啊?”白堯棠抬手蓋住自己的眼睛,悶聲笑了起來,自語的聲音慢慢發涼。

“一切的錯,我來擔。一切的孽,我來還。你如何恨我,也只是恨我一個人,怕什麼?”白堯棠擋住眼睛的手掌抬起一些,緩緩攥拳,“苟活之人,何來的挑剔的資格?”

“世子,你要恨就儘管恨吧,是我白堯棠負了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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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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