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執念過深記憶吃人
想進城,很容易——只要變成鬼,變成妖,變成魔,就可以進城。只是,這是他們不願付出的代價,他們也付不起。
若非伏魔燈指路,翼州城早就從人界的地圖上消失,落到人魔世界的夾縫之中,如同掛在腰帶上的荷包,小巧而隱秘。第一個把伏魔燈扔在這裏的人,是指路者、是開拓者、是先行者,是無名的屍骨,是無法認同、無法稱讚、無法效仿的,英雄。
而他們不是,他們老了,無法如一往無前的少年般沖入城裏,義正言辭地舉着伏魔劍,端着伏魔燈要高夫人束手就擒。他們有足夠的經驗,他們有足夠的耐心,只要他們虎視眈眈地盯着城內,就會等到高夫人被消滅的那一天。待得那時,他們便可像是禿鷲食腐般一擁而上,坐享其成。如此老謀深算,不願吃虧,更不肯犧牲的人,世間稱之為,有計劃的大人。
可惜的是,若無人去消滅高夫人,他們就只是,等待的大人而已。
魔無雙伸手,撕扯着自己破舊的皮囊,嫌棄地將人無雙踹出了自己的身體。高無雙從魔身中掙脫,踉蹌着摔在了地上,他蹣跚着站了起來,轉頭看着與自己樣貌上別無二致的魔身,問的第一句話卻是:“既然你已經拋棄了我,拋棄了這座城,為何還要回來?”
在與薔薇往東海而行的無數個夜裏,身為‘阿雙’的他構思了無數個可能,去解釋自己為何會失憶,他想過無數種糟糕的可能,甚至幻想是南人抹去了他的記憶,卻從未想過,是‘他自己’拋棄了自己。
更可怕的是,他無法確定,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真實的自己,是求知若渴無牽無掛的‘阿雙’,是意氣風發有家有室的‘高無雙’,還是邪魅狷狂肆意無度的‘魔無雙’?亦或者說,哪一個都是他的一部分,卻沒有哪一個是真正的他。這太複雜了,複雜的令人悲傷。
“你可知,‘無雙’二字,亦可解讀為,‘無人成雙’?我既已成魔,既已將你刷乾洗凈扔回凡塵,你便是你,與‘魔契’無關。可我不懂,為何你依舊會走上鰥寡孤獨,孑然一生的命格。若仍是如此,我非得下魔界找那簽約的老魔頭打上個七天七夜,讓他說個明白不可。”
“我已成親,為何會孑然……”高無雙瞬間想起了躺在榻上的阿洛,用手揪住了前襟衣衫,心痛得無以復加,“洛會死么?”
“人當然會死。”魔無雙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我是說,這幾年……近期……現在……”高無雙往前走了幾步,質問道。不想魔無雙身形一晃,剎那間離他一丈有餘。
“陳朗生不是說了,‘高府陰氣過重’?一個大活人住在滿是鬼的老宅子裏,能不受影響么——你的小娘子啊,說不定馬上就要香消玉殞了。你且節哀順變罷!”他們共享着相同的記憶,卻無法共情。高無雙此時方才確信,他們是性格迥異、截然不同的兩個個體。
陳朗生?
高無雙一陣頭疼,他們三人回翼州面對高夫人的情形如薔薇隨手召喚的記憶碎片般,撲簌簌地從天而降,將他活埋。
‘如果你殺了她,伏魔燈將會永遠在翼州燃燒!’高府中,陳秋蓮倒地,陳朗生執劍護在她身前,面對着妖邪氣盛的高夫人。伏魔燈被陳秋蓮置於院中,巴掌大小,正熊熊燃燒。
‘你錯了,我不想殺她,我不想殺你,我不想傷害任何一個人。作為一個死人,我最不願意眼皮底子下再多一具屍體。我想要的很簡單,我只要一家和樂,圓圓滿滿,我和老頭子能夠恩恩愛愛,頤養天年便就可了。’高夫人語氣溫柔地說著,忽而聲調變得尖利,變得痛苦,她撕叫起來,‘為什麼……為什麼你們要連這麼簡單的願望都要剝奪?你們不是高傲的術士么,你們不是要和我叫囂么,我讓你們知道,違反我的意願,我會讓你們如何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記憶變得灰濛濛一片,倒在地上高傲地連一聲求饒都沒有的陳家大小姐陳秋蓮,搖身一變,成為了他任勞任怨的通房丫頭,憐兒。
原來,扭曲的記憶,是可以吃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