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趙帝的態度
九月初一,雨,大吉,
灰白色的雨霧像一張隱秘的網,張在昏沉的天地間。
夜幕之下,趙宮輝煌的燈火在昏暗的雨霧深處明明暗暗的閃爍着,晦暗而遙遠。遠遠望去只見排排的宮燈沿着硃紅色的長長宮牆無止境的延伸。
雨水在明黃的琉璃瓦上匯聚成滴,順着帶着飛角的屋檐滴答……打落在大理石台階上。
趙國的秋一向來得早,入了秋,空氣便清冷了許多。只是上陽宮進進出出的宮女太監將原本冷清的空氣攪動得壓抑而燥熱。
內室之中,一方床榻靠牆放着,粉色帳幔從床頂直直垂落到地,一位頭髮發白的老叟跪在床前,手指搭在那隻從帳幔底下伸出,被婢女托着的纖瘦的手腕上。
他閉着眼,極仔細的聽着脈,最後卻還是搖搖頭,嘆了口氣站起來,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出去。
外面座椅上雙目微閉、一身明黃的趙帝一見太醫出來,立刻便出了聲:“李太醫,安寧公主如何?”
李太醫一愣,但手上行禮的動作卻未曾減慢分毫,他拍拍衣袖跪到地上磕了一個頭,朝着地面的眉頭狠狠皺了一下,聲音里明顯中氣不足:“回陛下,安寧公主傷及心肺,體內毒素未清,加之寒氣侵體……情勢怕是不樂觀……”
趙帝聽着此番言語,原本就沉着的臉更加陰沉。
“寒氣侵體?為何會寒氣侵體?”趙帝擰着眉發問。
李太醫莫名一愣,按理說趙帝不會聽不出寒氣侵體並不是主要癥狀,不過是併發症而已。
李太醫滴水不漏的尋了一個妥帖的回答:“許是入了秋,天氣涼!”
“可還有救?”趙帝的話威嚴有餘,慈愛卻不足,機械得像處理朝堂政事似的。
似乎裏面躺着的那位和他只是君臣,並非父女。
李太醫半天才憋出一句:“臣定當竭盡全力……”
李太醫做了二十來年的太醫院院首,什麼疑難雜症沒見過?他既然如此開口,安寧公主趙安寧的情勢只會更危急。
趙帝目光掃向跪了一地的那些人:“誰有把握將公主救醒?”
跪了一地的太醫一聽此言,默默把頭埋低,誰也不出聲。
得不到回應,趙帝開始一一點人:“楊卿……”
角落裏,被點那人身子顫了顫,許久才畏畏縮縮低低傳來一聲:“臣無能……”
趙帝眼睛裏神色倒是沒多少變化,眼睛挨個瞟過去:“趙卿……”
“臣無能……”
一個一個點,得到的答案都相差無幾。越問到後面,趙帝的語氣越生硬,屋中氣氛也越壓抑。
“岳卿……”
岳太醫眉頭微微皺了皺:“臣……無能……”
依舊一樣的回答。
不知是不是前些人的積聚,到岳太醫這兒,趙帝目光卻泛起了異樣,他死死的盯着岳太醫,卻一句話也不說。
自然其他人也都這麼跪着,誰也不想在這個節骨眼發出聲音,做這個出頭鳥。
這一靜下來,屋外雨絲打在葉子上,台階上的聲音,清晰得可怕。
趙帝帶着冷意與威嚴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屋中響起:“朕再問一次,誰有治癒公主的辦法?”
太醫院眾人依舊無人應和。
趙帝眉毛一結,緊緊握着的手一拂,明黃色的袖子帶着手邊的茶杯飛了出去,“啪……”摔到地面,茶杯破成好幾瓣。
與此同時,趙帝冷哼一聲:“想我泱泱趙國,竟然無能到連個小小的傷寒都治不了?”
幾個年年紀長一點的太醫眉頭齊齊一沉,其餘太醫眼中也都是疑惑。
“可有治癒公主的方子……”:趙帝直勾勾的掃過太醫院眾人,那雙凌厲的眼眸眯着:“回答朕……”
踟躕了一小會兒,李太醫率先出了聲:“臣……”
各位太醫見院首開口,也都跟着應和:“臣……自當竭盡全力……”
聽到回答,趙帝的語氣並未柔和一點:“好……”他手掌在桌子用力一拍:“有什麼好的想法現在就當著朕的面說說!”
對於眾太醫而言,所謂“竭盡全力”不過是權宜之計,可趙帝這一出,擺明了讓他們立刻給出可行性方案。
大夥偷偷的相互看了看,沒人出聲,但都期望別人出聲。
趙帝眼看着這一切,卻佯裝沒看見一般,就這麼坐等着。
屋外滴答……滴答的雨聲顯得格外吵人。
許久,終於有人按捺不住了,角落裏一位年輕人抬起頭:“陛下,據說苗疆有一種生死人葯白骨的良藥,名曰蠱,或能救醒公主……”他恰如其分的停了下來。
趙帝沉下眼,盯着太監剛換上來的茶,還未表態,方才被問到的岳太醫立即義憤填膺地出聲:“臣反對……”
蠱,又曰:蠱毒,興起於苗疆,以操控人心而聞名於世,更甚者可令死屍復活。
但生死有命即使是復活也不過是行屍走肉而已,但凡有點見地的人都不會認為這是良藥,更遑是太醫?
趙帝抬起眼,意味深長的看了岳太醫一眼,眼眸里冷光不言而喻:“為何?”
岳太醫捏了捏袖子:“回皇上,蠱又名蠱毒,會讓人迷失心智,並不能真正救醒公主殿下,望陛下明鑒!”
趙帝眯起眼,語氣有些冷,就這麼看盯着岳太醫:“那岳卿有何良策?”
岳太醫頭重重撞在地上虔誠異常:“臣暫無良策,但臣……”
趙帝捏着重新端上來的茶的杯蓋,眼睛裏的光卻帶着攝人的冷意:“岳卿既無良策,又阻止用藥,你是想讓朕什麼都不做,就這麼眼睜睜的看着安寧公主在朕面前慘死不成?”
趙帝的語氣不是很友善,但本來這句話就很不友善。
“皇上明鑒……”岳太醫出言辯駁:“只是苗疆蠱毒,妖異非常,實在不是良方……請皇上三思……”
趙帝支起的手一松,方才捏在他手裏的杯蓋徑直從手中落下,“啪嗒……”打在杯沿:“岳卿之意是在指責朕思慮不周?”
“臣……並無此意!”
“哦?看來是朕誤會了?”趙帝斜着眼,盯着這人:“那岳卿說說,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微臣知罪!”
岳太醫這剛告完罪,趙帝當即便下了令連辯駁的機會都未給:“既然知罪,那岳太醫杖責四十,發配雲州……”
其實大家都知道,趙帝這麼做不過是藉機懲罰岳太醫而已,所謂什麼知錯不知錯的說辭不過是借口。
年近五十之人,本來已經算是半隻腳踏進了棺材,這四十大板下來,人怕是廢了。
太醫院院首李太醫於心不忍,向前挪了一步:“陛下……”
趙帝目光冷冷的掃過來,眼神里那股不容反對的凌厲表露無疑。
“陛下……”李太醫還是開口。
趙帝眼眸子一沉,沉沉喝斷李太醫的求情:“住嘴!誰敢求情,一同受罰!”
李太醫埋着頭,失望的嘆了一聲,後退着站到自己方才的位置。
“李卿……”趙帝點完太醫院院首李太醫后,手指一一劃過跪着的眾人:“還有你們這群廢物……公主身染傷寒太醫院竟無人得知,其罪一;着手治療,病情不見好轉,反倒加重,其罪二;自己醫術不濟,不知自省,還各種託詞,巧言脫罪,其罪三……”趙帝一條一條細數着,可是語氣卻遠沒有方才指責岳太醫時凌厲。
“臣……知罪……”李太醫脫去頂戴,頭重重扣在地上,李太醫到口的那句引咎辭官的話還未來得及說趙帝的處罰便下來了。
“李太醫降職為副,罰俸半年……”
李太醫低着的眼裏儘是失望,但他還是領了旨。
“再者,太醫院一干人等,罰俸三個月……”
“還有……”趙帝看着李太醫:“今後,誰要是再敢胡言亂語,謠傳公主病情,就替朕去過去給先太后盡孝吧!”
趙帝氣憤的說完這些話,壓根沒在意那些唯唯諾諾的太醫口中那句:“臣自當儘力”的屁話,徑直跨過眾人,向內室走去。
只是走到門口剛望見帳中那人姣姣的輪廓,趙帝便停住了,只是對着伺候之人吩咐一句:“照顧好公主!”
很多事,他已經做了選擇。
比如對幕後之人的放縱,再比如七年前的那次朝堂清洗,他想,成大事者,自當心如磐石。
他果真心如磐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