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狐仙

【章二】 狐仙

【西沉記章二狐仙】

“如今的小狐狸,都是這般的莽撞么?”

那聲音同剛剛的歌聲一模一樣,彷彿春風拂面一般的溫淳好聽,可卻又含着不怒自威的力量,我竟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原本斜卧在花樹下太湖石畔的月白一團站起身來,此時我才看清那雪堆一般的一團竟是如絹如雲的九條狐尾,在空中劃過一道精緻圓滿的弧,是狐仙!我心中大驚,一時不知該做什麼,只能痴痴地望着,傻傻地竟又細細數了一遍,確信是九條尾巴無誤,就在這時,那九尾轉過了臉來,一雙烏黑髮亮的眼眸,披散着柔順如瀑的黑色長發,肌膚竟像那月白狐尾一般,是晶瑩剔透的白,硃唇皓齒,儼然如同畫中仙人一般。若不是她同我一樣有着一對狐耳,我竟一時不敢分辨她是否是我狐族中人,還是再次流連嬉鬧的神仙。那美人通身只穿着一件月白長袍,腰間繫着一根朱紅帶子,繫着一塊透明玉石。美人露着一雙勻潤雙肩和頎長雙腿,赤着兩足,她與我對視幾秒,便緩步朝我走來,我卻節節後退——我此時甚覺慚愧,她是那麼美,那麼耀眼,可我還只是一隻連人形都化不出的狐狸而已,剛剛還摔了一跤,嘴巴上還沾着泥。

“還以為是什麼,原來是這樣的一隻小狐狸,”她在我面前停下,彎下身伸手抬起我的下顎,用修長柔軟的手指替我擦了擦嘴角的泥巴,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氣,像是花,又像是水,我不禁有些沉溺其中,看着她深邃的眼眸,只覺得有些頭暈腦脹,“你是如何來到這個地方?看你的樣子,是還未能化形吧?”

“我,我是和東升……啊不是,是和另外的一隻狐狸……叫東升的狐狸,走散了,”我語無倫次,不知該說什麼好,若我此時不是狐狸臉而是人臉,定能看到我臉上一片暈紅,“我追螢火蟲,追到了這裏……狐,狐仙姐姐!狐仙姐姐,我不是故意打斷你唱歌的!請您千萬不要怪罪我!”

我從未見過狐仙,只從族裏老狐和東升那裏得知過關於她的些許傳聞。我曾想過她的模樣,大約是如同人族老人一般,滿臉的皺紋?她該是大我好多好多歲罷,多得我都數不過來,春凝只比我大了五千歲,我就已經叫她春凝奶奶了——可此刻面前的狐仙是那樣的年輕美貌,我一時腦中不知該稱呼她什麼,幾乎沒有思考,便脫口而出了一句“狐仙姐姐”,話出了口才覺得冒犯,改口卻已經來不及,只得伏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老身到了這個年紀,聽旁人叫老祖宗聽慣了,可這族中見面就敢稱我姐姐的,你倒還是第一個。”狐仙笑着道,她似乎並不在意,“這稱呼親切,想必你我也有緣份,也罷,你若喜歡這些螢火蟲,老身便喚它們來。”

狐仙揮了揮手指,那些本被我那一摔驚嚇到的螢火蟲們又從竹林中飛了出來,越聚越多,圍繞着狐仙的手腕飛舞着,旋轉着,彷彿是一隻玉琢的月光燈籠一般,狐仙上下揮揮手腕,那些螢火蟲便散了開來,落在竹葉上,落在泉水上,落在花樹下,落在狐仙蓬鬆又光亮的大尾巴上,就彷彿是絨布上鋪散着晶瑩的珍珠。

“說來也巧,老身近日正得了這一株好櫻樹,一人觀賞無味,你若有意,今夜便留下與老身一同觀覽如何?”狐仙微微彎下腰,她身上的香味又鑽進了我的鼻子裏,她的身體是那樣精緻漂亮,她的聲音是那樣動人悅耳,我心中自然樂意,可我這樣一隻無才無能好吃懶做的小狐狸,在狐仙面前,羞得不敢抬頭,也不敢說話。

狐仙似乎發覺了我的窘迫,她站起身,“也罷,你未能化形,必然不習慣老身這副樣子。今夜頗不尋常,倒叫老身記起往事來。罷,罷!既與你有緣,老身便也體會一番往日之時。”

只看狐仙捏了個決,在原地略略轉了個圈,一陣白煙散去,美人不見,我面前的是一隻大我許多通身帶着月色光暈的九尾狐狸。全身沒有一絲雜毛,脖頸用紅繩兒繫着那塊通明美玉,九條尾巴在月色之下散發著淺光,身材那般勻稱,神采奕奕,就連我們狐族當下公認最美的那隻赤狐琴歌,哪裏有狐仙萬分之一的美貌?

“老身怕是有千年未曾化原形,口訣竟都已經生疏。”狐仙抬了抬前腳,與我不同,狐仙站在竹林泥濘的地上,腿腳竟沾不上半點泥星,“來!來!今夜月圓,老身帶你看看你未曾見過的景緻!”

我跟在狐仙身後走到泉眼中央的那棵花樹下,狐仙懶懶伏在那塊扁平圓潤的太湖石上,我有些拘謹地坐在一邊,就連平日聽春凝奶奶的訓斥的時候都沒坐得那般端正。狐仙怕是見我這副模樣甚是逗趣,便再開口。

“你不必如此拘謹,方才你叫了老身一聲姐姐,老身喜歡,必不怪你。”狐仙道,“來,來,到老身這裏來,讓老身給你看看這櫻樹的好處。”

只見狐仙擺了擺尾巴,一陣強風吹過,那剛剛還開着滿樹繁花的櫻樹竟剎時沒了一朵花,花瓣被風卷落得刷啦啦朝我刮來,我躲閃不及,竟一下子跌進了狐仙那軟蓬蓬毛絨絨的九條尾巴里,好像掉進了被陽光曬過飽滿的棉花田,又好像是跌進了吸足了霞光的傍晚雲彩,狐仙笑得清朗,再一擺尾巴,我從那九條尾巴里跌了出來,打了幾個滾兒,靠在了狐仙身旁,櫻樹竟又開始抽枝發芽,滿樹新綠。

“看,這便是冬去春來,萬物復蘇之景。”狐仙用她那九條尾巴把我攏住,叫我靠着她動彈不得,我也只得厚着臉皮依偎在她身旁。

只是片刻功夫,剛剛還綠意盎然的櫻樹便生出了淡粉花苞,狐仙抖抖尾巴,竟有一股清泉水從泉眼中流出,在空中分散成花灑般的細雨,櫻樹花苞綻開,又回到了花開滿樹,如錦緞如朝霞如山霧之時。

“三春勝景,花事了了。”狐仙又開始說些我聽不明白的話來了,可那花樹燦爛俏麗得很,我不禁看呆了。可那花開也不過一瞬,狐仙話音剛落,便有片片櫻花瓣飄落下來,落在我頭上,落在狐仙身上,落在水面上,有一片落在了我鼻頭,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狐仙被我這副傻呼呼的樣子逗笑,低頭替我理了理前額的毛,我更是驚得不敢說話,心跳快得要跳出來了。

“盛夏濃蔭,驕陽似火,倒也不錯。”轉瞬之間,櫻樹上半朵花也無,只剩枝繁葉茂的樹冠,濃綠得似翡翠。此時我總想起,半山腰上也有一株古樹,每到夏季的時候,我總愛和東升一塊去那裏乘涼。

“秋收冬藏,果實琳琅,這櫻樹委實妙哉。”狐仙正說的時候,剛剛還滿樹綠葉的櫻樹竟結出了紅彤彤的果實,個個渾圓剔透如明珠,從樹上掉落下來,滾到我腳邊,我忍不住低頭嘗了一個,比那桂花糕還甜,甜到我心裏去。

“萬物有始有終,盛筵雖好,也總有散場之日,”狐仙再次開口,樹上的果子都沒了,樹葉也全部凋謝,被風一吹落得滿地都是,空中竟有細雪飄下,落在光禿禿的樹榦上,片刻功夫,已是皚皚凜凜,滿目潔白,“如此往複,便是天道。”

“天道?”我重複了一遍,懵懵懂懂,“狐仙姐姐,你說什麼?”

“不過是自言自語罷了。”狐仙淡淡道,她那身月白色的毛髮在雪景的映襯之下顯得更為剔透動人,而她的身子又是那麼溫暖柔軟,“西沉,你可想試一試化作人形,是何感受?”

“你,你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我不禁有些驚訝了,可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這話問得實在是蠢,“哦,不,不,東升說了,狐仙姐姐知萬物事,是我太沒有見識了。”

“往日老身像你這般大的時候,便想過化人形是何等有趣。如今老身還能記起初次化人形,那可真是妙趣橫生,如今想來竟恍如昨日。”狐仙道,“也罷,讓老身給你瞧瞧。”

狐仙又低聲捏個決,白煙散去,九尾狐不見,卧在太湖石上的是一位身着華服,頭戴珠冠的美人,沒有狐耳和狐尾,完完全全是畫上的人族少女模樣,額頭畫著櫻花紋飾,眼尾貼着金色花箔,唇上點着嫣紅口脂,玉圓胳膊,如雪酥胸,看得我眼睛都直了。

“當下流行這金色花箔,前幾日去人界逛了一番,老身倒覺得有趣,便也試試。”狐仙低聲笑着,再捏個訣,美人不見,卧着的是個俊俏公子,面如冠玉,眼含秋水,身穿月白長衫,繫着大紅鑲金線的汗巾,比那秋坪爹爹平日化作的去花天酒地的模樣強上千萬倍,看得我一時竟心跳加速,狐仙又捏一個訣,白煙升騰,再次散去的時候,便又是那狐耳狐尾,散着黑色長發,挽着一襲月白長袍的狐仙模樣了,“西沉,站起身來。”

我顫巍巍地站起身,狐仙從太湖石旁拿起擱在那的一桿長煙,吸了一口,呼出裊裊白煙籠住了我全身,那煙都帶着她身上的淡香,我不禁吸了口氣,就在那一瞬間,似乎有什麼揪了一下我的後頸皮,再看的時候,我已經沒有了狐耳狐尾,卻生出了一雙腿來,往泉水溪流中一瞧,再也沒了往日熟悉的白狐,而是一個梳着兩個圓圓髮髻,穿着碎花褥裙的孩童。狐仙悠悠道,“你不會任何仙術,也無任何修為,當下依靠老身的仙力,也只得變成個孩子模樣。若是你修得變身之術,便可化作成人之體。”

誰來奇怪,我本就是狐族裏頭號的好吃懶做不學無術,每每都被春凝奶奶用她的木頭拐杖當頭打,我都厚臉皮從未感到一絲絲的慚愧。就在剛才也才跟東升再次表明了我絕不會修九尾的心,可此刻看着水面倒映出的那個孩童的模樣,我卻覺得自慚形穢得很,只恨自己平常好逸惡勞,此刻在狐仙面前丟人。大概真的如秋坪爹爹所說的那般吧,不會變化之術的狐狸哪裏稱得上是合格的狐狸呢?就連時常在山中出沒的狸貓都能學得,我卻絲毫不通,着實讓我恨不得鑽進土裏去。狐仙似乎是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幽幽地吸了一口長煙,再吹出一口煙,我便又變回了原先的狐狸模樣,不知為何,此刻我竟有些厭惡我這副模樣。定念一想,大概是平日裏看着秋坪那些粗糙的變化術讓我實在提不起興趣,今日見了狐仙,才頭一回感覺到變化術之精妙,也才明白了該如何做狐狸——慚愧啊慚愧,我這頭一百多年竟半分都未學到,日日只知道吃喝玩樂,只知道修九尾的難和苦,竟不知修九尾竟能有如此的好處。

“狐仙姐姐,我沒有仙術,也不會變化,可西沉天資駑鈍,在族裏實在是不出眾。”這話在狐仙面前實在羞於啟齒,可我還是咬牙說了實情,“春凝奶奶天資聰穎,修五尾也修了兩千六百年。秋坪爹爹修了一千兩百年才修得了四尾,已經是族裏頂吃的了苦的了。聽他們說,之前曾也有一隻修到七尾的長輩昌堯,卻在修八尾的時候意外身亡,至此竟再也無一狐能修到九尾。我,我連東升那傢伙都比不了,這件事太難了,西沉怕做不來。”

狐仙輕咬煙桿,似乎想起了什麼似的,半晌,她懶懶地開口,“所以,你想要問老身什麼?”

“西沉今日見到狐仙姐姐,才知道往日的光陰都白廢了,心裏慚愧。”我吐露實情,說出心中所想,“西沉想問狐仙姐姐修九尾的關竅。今日東升告訴我,狐仙姐姐修了九尾,是有女媧娘娘給的機緣點化,若是沒這個機緣,是修不成九尾的,狐仙姐姐,這是真的嗎?若真是如此,修九尾豈不是做不成的事了?”

這話說出口,我自覺是有些冒犯狐仙,可有話不問實在是憋的難受,如果不趁着這個機會搞清楚修九尾之事,只怕窮盡一生也修不成——吃力不討好又賠本的買賣我可是不會做的。東升告訴我機緣之事的時候,我也是半信半疑,索性問了出來,能從狐仙這裏得知些東升不知道的事,回去也好向他顯擺。

“老身多年前的確曾受女媧一命,”狐仙緩緩道,“如今世事變換,白雲蒼狗,記得此時的人已不多,傳聞了了,多的是謠言。只一句‘狐狸聽旨施妖術,斷送成湯六百年’說得明白,前因後果卻均信不得。天資過人,卧薪嘗膽均修不得九尾,機緣亦不過是助力而已。你只記得,修九尾並非易事,一旦開始,絕無回頭之路,若要得常人之不能得,必舍常人之不能舍,記住這句,便已足夠了。”

“若要得常人之不能得,必舍常人之不能舍。”我只覺狐仙說這句的時候神容悲戚,卻又說不出是何緣故,“狐仙姐姐,你捨去了什麼?”

狐仙站起身來,她的九條尾巴一一從我面前拂過,狐仙佇立在那株櫻樹下,樹上的雪還未完全融化,有一道日光照射進來,正透過白雪照在狐仙身上,給她那月白色的狐尾鍍上了一層金邊,散發著柔和的光芒。狐仙將那桿長煙斜插在腰帶上,稍稍抬起手,櫻樹上的雪融化了,雪水滴下來,滴在她手心上,落下來,落進土裏,竟生出綠芽,開出銀白花朵。

“活得太久了,”狐仙輕聲地道,好像是說給我聽,又好像是說給自己聽,“我已經忘記了。是啊,我已經都忘記了。”

雪漸漸地全部融化,又露出了碧綠色的樹頂,陽光愈發刺眼,照在我前額上,一片昏晃晃的金亮,我只覺得有些頭暈眼花,站立不穩,看不清那狐仙的身姿了。只能強撐着站着,可四隻腳底都好像踩了棉花一般,軟綿綿使不上力氣。

“日出了,”我隱隱聽見狐仙的聲音,可身子卻止不住地栽倒下去,“小狐狸,老身先走一步,我們後會有期。”

太陽完全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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