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修九尾
【西沉記章一修九尾】
人們總是傳說,狐族天生便具修仙之能,變化多端,法力高深。但就和族中老狐總說人類造萬物且善知七情六慾一樣,人族並不了解狐族,狐族也並不了解人族,都只不過是在各自的神話和想像中揣摩對方而已。但即便如此,狐族之中各個都知道修九尾這件事,這不僅是成為狐仙唯一的道路,更是每隻狐狸的心愿。只是修九尾一事太難,難得幾乎在狐族裏都成了傳說,千百萬年來也僅有一狐成功。聽族裏的長老們說過,野狐修二百年可生二尾,修四百年生三尾,修六百年生四尾,四尾之狐便可獲天狐之稱,便是最低一等的狐仙,修成天狐,便具有千里眼的神通,可知千裡外的事。日日與我們講道說法的那隻灰皮老狐狸秋坪便是四尾狐,靠着他那千里眼的神通,總是同我們說些千裡外人族城鎮裏的有趣快活的事情,每每我跟東升兩個都聽得入神,笑得直打滾兒。
秋坪說他修四尾是費了一千二百年的時間,日日要去瀑布之下打坐冥想,苦修靜思得道。雖說也傳說有其他法子,可大多數狐狸都會選擇苦修這條路,一旦開始,連肉都吃不得,只能喝水啃草,還要勉強着去看一堆亂七八糟蝌蚪一樣的經書,孜孜不倦,日夜研讀。不僅如此,還要負重徒步行走千里,蹚深淵上高山,吃得下一般狐狸吃不下的辛苦才能得道修出尾巴來。雖然辛苦,但也是個笨法子,只要樂意,幾乎不需要動什麼腦筋,只要一味吃苦就夠了。
“嗔嗔,為了修我這第三條尾巴喲,我在沙漠裏走了七天,可差點連命都送掉咯!”
老秋坪總這樣跟我說他那些修尾巴的日子,說得是痛心疾首,其實心裏是洋洋自得。開始修九尾之路的狐狸不在少數,或許就像老狐狸們說的人族認真讀書考功名一般,狐族狐狐都想修九尾,可大多數都在半途喪命或半途而廢,修得四尾的已經是少數,更不必說更高階的狐仙了。就連千年前最能吃苦的秋坪,也僅在四尾之時就停下了腳步,再怎麼努力,費了兩千多年的功夫,都還是修不得五尾。每次他得意起來的時候,我和東升就喜歡拿這事嘲笑他。
“我說,秋坪爹爹,你這麼吃得苦,怎麼修不出第五條尾巴來?”
“五尾……五尾哪是說修就能修到的呢!你們這兩隻小狐狸,我看還是先修出二尾再說!連變化之術都全然不會,哪裏算得上合格的狐狸!”秋坪惱羞成怒起來,那他那寶貝的四條大尾巴一甩,我和東升就被從石頭上刷了下去,在地上翻騰了好久個滾兒。
秋坪告訴過我,狐狸二尾的時候便可掌握變化山石林木的變化之術,修三尾可化人形,可若想化成絕世美人或翩翩佳公子的好模樣,須得四尾才算入門。秋坪最拿手的就是化成富家公子的樣子,每月月圓,仙力最強的時候跑去山下的鎮上逍遙一番,每月他回來同我們說起人族裏好玩的事情,尤其是說到桂花糕糯米雞的美味,我和東升都饞得不行,口水直流。
“你們想去,先修上個第二條尾巴,變成個小物件我帶着,否則可不能下山!”
秋坪知道我們饞得緊,每到這時,就又會提起修九尾的事。
說實在的,雖然我很是饞人間的好吃的好玩的東西,但比起這些,修九尾我實在提不起什麼興緻來。山林野狐最是逍遙自在,既不需要苦行,也不需要冥想,只要每天跟東升呆在一塊,吃吃喝喝睡睡,高興了撒開腿跑一陣,不樂意就往山洞裏一鑽打滾兒。再說,修九尾一事何其兇險,何其艱難,盡狐皆知,我和東升,都只想做個平凡狐狸而已。但雖說不想修九尾,但閑暇時分,我和東升閑談的時候,總還是會說到那位修成九尾的九尾狐,那是真正的狐仙,我活了一百多年了可從未見過。
“聽說,狐仙修九尾是有機緣的,你可知道?”東升總喜歡擺出一副比我懂得多的樣子,“是受了女媧娘娘的點化的,所以說,沒有女媧娘娘的點化,是修不成九尾的!秋坪爹他們都是痴心妄想啦!”
“女媧娘娘給了狐仙什麼點化?”我翻着肚皮曬月光,今晚月圓之夜,那些修九尾的狐狸們都趁着仙氣蒸騰之時跑去瀑布下苦思了,山頂草坪一隻狐也沒有,我曬月光曬個痛快。
“哇,你可真是什麼都不知道。”東升嘲笑我一番,他嘲笑我的時候眼睛就發亮,“聽春凝奶奶說,狐仙受了女媧娘娘的密令去禍亂紂的江山,事成之後受點化修成了九尾,得了大神通。你可知道了吧?沒有這份機緣,是修不成九尾的!”
我有些不懂了,“為什麼狐仙搞垮了那叫——什麼的江山,就修成了九尾?”
東升翻了個身,也肚皮向上,“這你都不懂,狐仙是替女媧娘娘辦成了事。女媧娘娘是什麼人物?那是神上神,自然要給狐仙恩賞。若不是女媧娘娘點化,哪裏能修成九尾啊,你說是不是?”
雖然東升總仗着自己比我多聽幾年書就愛炫耀學識,可我還是不得不說他這番話挺有道理。狐仙是受了點化才得了九尾,太平年間哪裏來得昏君呢?就算是人族出了個敗類又關狐族何事呢?更惹不到神族了。所以說,既然沒有女媧娘娘的點化,春凝奶奶,秋坪爹爹他們再努力也是沒辦法修成九尾的——想到這,我更是心安理得地繼續曬月亮。
“喂,”東升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翻了個身,又肚皮朝下趴着了,“告訴你,我曾聽春凝奶奶跟我說,你不修九尾可真是太可惜了!”
“為什麼?”我滴溜溜轉了轉眼珠。
“偷偷告訴你,春凝奶奶有一回多吃了幾口米酒說漏了嘴,”東升悄悄道,“她見過狐仙,而且她還說了,這幾千年了,只有你蘇西沉,跟狐仙是一模一樣的毛色,簡直就是一模一樣!她說得可是真切!”
一聽這話,我翻了個身也肚皮朝下了,看東升那樣子,不像是唬我。這事我也並非頭一次聽說,自打我出生起,便總因為毛色被指指點點,便是因為我是狐族中萬分難見的純色白狐。與人族不同,狐族無父無母,小狐狸們生下來便是在育狐洞裏,由幾位百年母狐撫養,成年之後便自行離開,想做什麼便自由去做什麼,修鍊或是虛度光陰皆可,都是看自己造化。狐族之中,赤狐、玄狐和灰狐居多,東升便是通身漆黑的玄狐。便是有白狐,多半也都有雜色毛,非純白狐狸。狐族無父無母,無兄弟姐妹無親族,自然也就無名,在育狐洞裏的時候都指按數編號而已,待成年之後自行選名。因我和東升自**好,兩狐又都愛去山頂草坪曬太陽曬月亮,便從人族經書里學到了“日出東升,月落西沉”之說,而狐族皆以蘇為姓,聽說是延了狐仙之名的緣故。平日裏東升總叫我小名嗔嗔的,他忽然喊起蘇西沉來,我也就知道他是認真的。
“那就怎樣,白毛跟黑毛也沒什麼區別。你不也說了嗎,沒有女媧娘娘的點化,怎麼修都沒用。”我依舊不為所動,“我就是不想修九尾,辛苦得不行,還容易喪命。哎,你可別叛變啊,我們說好的,不修九尾就一起不修九尾。”
雖然我口口聲聲地說不修九尾,但我心裏也清楚,對於那位傳說中的狐仙,我也總還是想看看的。東升看過族裏的古書,告訴我狐仙修成了九尾,便獲了大神通,不僅擁有無邊的法力,不老不死,可自由出入虛無之境,遠離三界,跳出了紅塵。他說這些的時候我也實在不太聽得懂,但我多少明白無邊法力就是什麼都能辦到的意思,便問:“那狐仙是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嗎?想吃多少糯米雞都有嗎?”
“別說糯米雞了!要吃什麼都有!”東升一邊說一邊比劃。
“那,狐仙不老不死,就是可以一直吃糯米雞,一直一直吃了嗎?”我興奮起來,“遠離三界……跳出紅塵是什麼意思啊?”
東升思考了好一會,然後撓了撓頭,“我也不知道。大概就是,你吃多了糯米雞,春凝奶奶會叫你少吃點,但狐仙要吃多少糯米雞都沒人管!想吃多少吃多少!”
聽了這麼多狐仙的傳說,大概只有東升在說糯米雞的時候我曾經對修九尾有過一絲絲的心動,但為了吃糯米雞,沒必要犯那麼大風險,也沒必要吃那麼多苦,不如有生之年趁着春凝奶奶不在的時候多吃幾口。若可是我有幸能見那傳說的狐仙一面,我一定要問問她有沒有吃過糯米雞。
“怪不得秋坪爹總說你不學無術。”東升晃了晃腦袋,“我不修九尾是不在乎成仙不成仙,可不是像你一樣愛偷懶。”
“誒,說起來你也真是奇怪誒!”說到東升死活不修九尾這件事,我還是有些奇怪的,“明明比誰都喜歡看那些亂七八糟的古書……哪有不想成狐仙的狐狸?春凝奶奶說了,只有懶狐狸,沒有不想成仙的狐狸!”
“我就是不想成仙的狐狸!”東升忽然站起身來,甩了甩頸毛,又甩了甩尾巴,“成仙有什麼好?做狐狸就是做狐狸,要逍遙自在才好!算啦,你這隻知道吃糯米雞的,沒有我這境界——哎看!有螢火蟲!”
我循聲望去,果然,在草坪那一側的樹林裏若隱若現的,是散發著淡綠色的一閃一閃的螢火蟲的光,一團團聚在漆黑森林裏,就彷彿是天上的星子似的。不等東升再說話,我也站起身來,轉身便朝樹林跑去——追着螢火蟲玩耍是我和東升自小就喜歡的遊戲,那一隻只的螢火蟲就好像是人族花燈節時候懸挂在路旁的燈籠,我和東升總愛追逐着跳起來扑打它們,可總是捉不到。樹林裏雜草叢生,樹枝旁逸斜出,很容易迷路,所以總是東升帶着我去追那些漂亮的小東西們。可今天的螢火蟲格外美麗,比人族花燈的光芒還要柔和,還要溫暖,要是能捉幾隻回去放在我的狐狸洞裏,一定漂亮極了。我這樣想着,於是便一路撒開腿兒奔去追那些螢火蟲,一頭鑽進了樹林子。東升跟在我後面,一直喊着讓我慢些跑,別被樹林裏的樹枝子和草繩子絆倒摔了跤,可我哪裏聽得到他的那些啰嗦?只顧着一路向前跑去。
雖然白天時候我跟東升一起總在樹林裏找果子和野兔子吃,但到了晚上周圍一片漆黑,漸漸地我竟和東升走失,不知跑到了樹林的哪一處。遠遠的我還能聽見東升在叫我,便也高聲回應,可我的聲音在樹林裏來回迴響,只能看到螢火蟲越來越多,就彷彿是一片片的在空中飛舞的蒲公英,也不再是剛開始我所見到的淺綠色光芒,而是變成了月光一般的朦朧的牙白色,我不由得跟着它們向前走去,等我再次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走進了樹林的深處,只能聽到不遠處有隱約的水聲和低吟,卻聽不到東升的聲音了。我有些慌張,是因為我還從未獨自來到過這裏,周圍都是隱藏在黑暗之中的樹,連月光都透不進來——只有那一隻只的螢火蟲,在空中盤旋,降落,升起。我本是個膽小鬼,夜裏若是沒有東升,根本不敢走進這麼黑的林子裏,可此時卻沒有一絲恐懼,大約是那月光一般柔和的螢火蟲的微光太過迷人,我緩步向前走去,水聲越發清晰起來,眼前是一片我從未到過的翠竹林,儘管周圍黑漆漆的,那螢火蟲的微光照在竹上,透出清亮的濃綠。漸漸地能夠聽到不遠處便有低低的歌聲傳來,那歌聲澄澈清明,雖說我常聽春凝奶奶她們唱歌,在育狐洞裏也常聽奶娘們哼唱哄嬰兒的歌,可那些都無法與此刻的歌聲相比。我暫時停下腳步,側了側耳朵。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
都怪我平常總不去讀書,又怪東升此時偏偏不在身邊,我只能聽得那歌婉轉動聽,卻聽不明白歌中所唱為何物。可我又轉念一想,不知所唱為何物又如何,不過是跟東升似的那些掉書袋的文縐縐的話罷了,比起這個,我更在意那歌聲是誰唱的,於是我再次邁步向前,可卻沒注意不遠處就有一團打成結的野草,前腳下一不留神就被草纏住絆了一跤,摔得我一頭栽進了竹林的泥里,痛得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就在此時,剛剛的那歌聲忽然停了,四周螢火蟲的光芒忽然都散了開來,我有些狼狽地站起身,只看到竹林之內是一口清泉水,剛剛的水聲便應來自於此,泉口有一株花樹,樹下斜卧着一團月白,我定神細看,那團月白色的不明之物緩緩轉過身來,四目相對,我不禁怔在原地。
“如今的小狐狸,都是這般的莽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