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稅吏(二)
“梁孝王好營宮室苑囿之樂,作曜華之宮,築兔園。”說的便是西漢梁孝王劉武,在開封東南邊所築的三百里梁苑,緊挨着城池,時隔兩百多年,除了幾處做為官府公產的園子,以及一些當地富戶修建的別院,昔日華美秀麗的亭台樓閣、雅緻景觀都像步入遲暮的鮮花,衰敗凋零了,唯留下些沁人心扉的詩賦在士子們的嘴裏穿唱。
“龐伯,驛所快到了,因為沿用了昔日梁苑的一處園子,所以環境比一般的驛站要舒適許多。”
“麻煩李大人了。”管事臉上依舊掛着那種習慣性的獻媚笑容,道道皺紋順着眼角蔓延開,方才打聽過,他姓龐名治,看來是從小就開始服侍龐氏的老人,連姓都隨了主家,資歷老受信賴,旁人都喊他為龐伯,李臣也跟着叫。
既然縣令老爺發了話,說看在陳群公的面子上,要好好安頓,李臣琢磨了會,乾脆將車隊帶到了開封驛所,既僻靜,離南門也不遠,換平時不是持公文的兗州官吏都不得入住。
喜得龐伯連連稱謝,私底下說讓人多備了份薄利,等會好酬謝李大人的車馬勞頓之苦。
沿路李臣暗中觀察,車隊的護衛頗為精悍,世道弭亂,商隊又帶着大筆財貨過州越府,多有護衛防身也是常理,沒什麼可疑之處。“雖然開封離司隸的邊境不遠,可我還沒去過洛陽呢,不知現在東都是什麼模樣。”
“唉,一言難盡,路過洛陽時。老漢還在斷壁殘垣前很是落了幾把淚,永懷河洛間,煌煌祖宗業啊,那麼繁榮的幾世帝都,說燒就燒了。”
“這一路好走么?”
“倒遇到過幾股流民,所幸對方人不多,有驚無險。”
“準備去哪裏?”
“兗州被曹公治理得太平,想着多逛逛。”
兩人閑扯着,小半個時辰后,就瞧見幾棵碩大的槐樹。當年建梁苑時栽下的,如今長得古拙粗壯,綠蔭如蓋,驛所就在樹后,恰巧無人入住,只有三兩個驛吏在門前清掃着台階下地積水,以前打過幾次交道,都認識,看見李臣就迎上來。^^^^“李稅吏,有幾日沒見着了。”
“辛苦了,剛才那雨真大。”隨口客套了幾句,李臣指着龐伯說,“縣令大人的指示。讓他們在驛所暫住幾日。”
龐伯也是識趣,吩咐隨人,“給這幾位兄弟備點酒錢。”
驛吏們喜笑顏開,連連說,“客氣客氣。”手腳也麻利了許多,引着諸人停車下貨。把馬牽到馬廄。
“夫人,到了。”龐伯在那輛馬車前,神情卑微地躬身輕說。“總算到了,顛簸得腰痛,還不如騎馬疾駛來得暢快。”那女眷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朗爽,還沒等下人拿來下車墊腳用的小圓凳,自己一把推開廂門,跳了下來,身手敏捷。不像是個久居深閨,身體羸弱的大家閨秀。
滿目的火紅色耀花了李臣的眼,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子,烏黑的符在肩頭,只拿根頭帶繫着,漂亮地丹鳳眼,眼角呈現着上翹的弧度,顯得人潑辣,眸子很亮,當望向人時。對方會覺得自己被目光刺到。
似乎她極喜歡紅色。衣裳、腰帶連同靴子都是嬌艷的大紅,民俗里紅色太過喜慶張揚。又講究含蓄為美,除了出嫁當新娘子,極少有姑娘平常時如此穿着打扮。
盯着女眷看太過失禮,李臣很快將注意力移開,正準備去和驛吏們閑扯幾句,等收了謝禮就走人,才邁出幾步,聽到身後那女子說,“這裏離揚州到底有多遠?”
“夫人……”龐伯的聲調拔高了幾度,大概是覺得行商在外,隨意泄自己的目的地有些不妥。
“整整大半年了,也不知夫君被那小賤人迷成什麼樣子。”
“還得過豫州,夫人別急,有話回屋在慢慢細說。”
耳朵里聽着,李臣卻沒停步,免得有偷窺旁人家事之嫌,心裏有些好笑,這婆娘是個沒什麼心機藏不住話,又好吃醋的主,一嘴一個小賤人的叫着,大概是在罵她漢子納的新歡吧。
不過……揚州?
聽了隻言片語,李臣摸了摸下巴,不停動着心思,正是他想去地地方,現下的局勢,就算有足夠的旅費,路上也不怎麼太平,如果能跟着一支全副武裝的商隊走,可以避免許多麻煩,安全上總比和雉娘兩人一騎來得有保障。
真是個從天而降的好機會,若能抓住,必將事倍功半。
但就算他開口,對方也不會接納,沒哪個行商地車隊會隨意帶着外人上路,別看現在龐伯滿口奉承,等出了開封管轄的範圍,他個小稅吏連個屁都不算。
“我在開封城當稅吏,不就是為了攢去揚州的錢么?”走到拐角無人處,李臣停了下來,暗自琢磨,“如果能想個法子,混進車隊,就能省許多工夫。”
謝禮是盒棗糕,足足小半斤重。這裏面透着送禮的學問,不會連着幾次都送貴重之物,否則活像個冤大頭,還會把別人的貪心勾起來,導致壑欲難填,平白地多招惹是非,而且送這種精緻吃食,顯着有股溫情,容易拉近關係。
那龐伯倒是個八面逢源的人精。
如這種人,不是有求於你,或者施以重恩,極難求他辦點事。“我上哪給人家恩情?”李臣頭疼。
天黑后關城,瞅着太陽快沉了,想着沒必要再回西門,李臣提着食盒打南邊入了城,路過酒鋪時剛準備買點甜米酒。回家后配着棗糕享受一番口福,裏間卻有人在喊他。
“本家大兄弟,來喝幾盞。”
李順和那幾位門卒剛收了班,正在吃酒呢,方才得了筆外財,席上地菜肴格外豐盛,連酒都開了一滿壇。
“好咯。”李臣也不客氣。^^^^
剛進去坐下,有人就抽着鼻頭問,“唷,啥好東西。聞起來一陣甜香。”
“商隊送的吃食,正好和大家一道吃了。”
“就知道吃。”李順邊責怪邊給李臣倒了杯酒,又湊到他耳邊,“那匹素剛賣了,一共四百錢,按先前說好的,你拿一百走,就擱在我家,隨時去取。”
“嗯。難道我還信不過順子哥。”
半斤重的糕點沒小會工夫就被消滅了個乾淨,邊說邊聊,酒過三旬,漢子們臉上都漂着紅暈,男人一喝就喜歡談婆娘談風流韻事。當兵吃軍餉地沒多少機會碰女人,一來二去話題扯到了曹州牧的身上。
“州牧大人那叫個真風流呀,我聽人講,哪怕行軍打仗,他帳里都缺不了婦人。”“嘖嘖,這才算爺們。”
這曹孟德處事嚴厲公明。行事雷厲風行,千好萬好,就一點,好色了些,他又是個瀟洒人,不像那種道德先生,招妓都支支唔唔地說些“子曰,食色天性也”之類的話,尋歡作樂從不避嫌。遇到合心意的第二天直接裝車帶回家養着。
別的官吏也就是偏房多了些,他丫地直接開後宮了。
時間久了,這事連軍中底層都傳了遍,不過大伙兒都是羨慕和敬仰,“卧美人膝,醒掌殺人權”,男兒大丈夫正當如此嘛。
“聽說曹純將軍要來開封軍營里選拔勇士了,百里挑一,說啥要滿營皆弓馬嫻熟的精兵,號虎豹騎。只要能進去。一日三頓肉絕不含糊,小兵的俸祿都比得上一營之長。好多人摩拳擦掌呢。”說完婆娘,又談前程,李順醺醺地關了門,神秘兮兮地講。
“按我說,李順大哥的武藝准能選上。”旁人起鬨道。
“虎豹騎虎豹騎,名頭威風,還不是得拿拼?別咱看守城門的職卑,總比衝鋒陷陣來得安穩。”李順擺擺手,“咱還想着日後學曹州牧,多娶幾個婆娘呢。^^^^”
李臣正不雅地脫了上衣,着肚皮躺榻几上醒酒,聽着眾人地談笑,突然一把坐起來,人也清醒了大半,“有法子了!”
“一驚一乍的,莫非你也想進虎豹騎?”李順笑道。
“不是,順子哥,我不是有百錢在你那麼?”
“怎麼了?要拿現在就能去,夜快深了,也該歇息了,明兒還得起早。”
李順搖搖擺擺地站起來,剛想招呼店家來散了酒席,李臣拉住他,低聲說,“順子哥,那錢我不要了,就求你帶兄弟們幫我唱齣戲。”
“唱戲?”
“我有個老叔在揚州,膝下無子無女,不久前報口信說病重纏綿於炕上,恐怕不久於人世,心裏記掛着想去為他送終,但順子哥也知道,現在滿地都是劫匪盜賊,哪敢隨意遠行?正好聽聞那商隊也要路過揚州,想結伴而行,但要是直言不諱,想必對方不會答應,”李臣半真半假地解釋道,“所以先得嚇唬嚇唬他們。”
“這點小忙,難道我還收自己兄弟錢財?”李順拍拍胸膛,“好,咱們就嚇嚇這群商販。”
雉娘守着門,夜半時分,才看見李臣腳下有些蹣跚地回了。
“和同僚飲酒了?”她踮着腳給漢子擦了擦臉,“酒多傷身,少喝點。”
“應酬,沒辦法。”李臣喝了幾碗涼水,醒了醒神,又說,“阿雉,明天你清點好行裝,好攜帶的家什都預備好,咱們應當能去揚州了。”
“可路費……”
“我剛想了個法子,能管用的話,最遲後天就能上路。”
他看到雉娘低着頭,知道女人心裏想什麼,安慰道,“這家才住了幾個月,別捨不得。遲早我們能安穩下來住一輩子的。”
“嗯,你去哪,我就跟着。*****”雉娘說。
第二天深夜,李順帶着李臣和雉娘摸黑到了城門,守城門地都是李順地熟人,自然放行,反正許出不許進,要再進來天王老子也得等天亮了,不算壞了軍規。
龐氏商隊的管事龐伯年老睡淺,又念着心頭間地那件大事。在炕上輾轉難眠時,聽到外頭一陣忙碌地腳步聲,老人警惕性高,連忙爬起來,披着外衣高聲問,“出什麼事了?”
“那日的稅吏來了,說有急事要和你老商議。”
“急事?”老管事面色一沉,他以為對方是想來再討點好處的,不由冷哼道。“區區一郡一門的小吏,如此貪婪,真當我怕了你么?”
在腦袋裏轉了幾個念頭,收斂住心情,又出奉承的笑容。“快去請他進來。”
“龐伯,大事不妙。”李臣散着頭髮,顯得一副剛趕了遠路地焦急模樣,“曹公要來開封了。”
這句話大出龐伯的意料,他不禁愣道,“可是兗州牧大人。但……這又關我商隊什麼事?”
“你家那位夫人,可是在外人面前過臉?”李臣急切地說,“怎麼在縣衙的例會上,縣令說曹公遣人前來下了令,要選些婦人去服侍他在開封時的起居,正當眾人議論開封哪家有美女時,席上有人提到,驛所那邊不是住着個頗為嬌媚地外州女子么?”
這話簡直是太貶低人了,若曹操聽到。必然要拍着腿直罵娘,大怒道,“我莫非和你有仇,何苦壞我名聲?”
但說回來,這腥臊勾當曹操還真幹得出來。
龐氏乃商賈之家,各地知名官吏的喜好興趣多少也有些收集,以便討好賄賂,曹黑子當初也在司隸洛陽混過不少年頭,他地這點兒癖好,龐伯也從主人那裏略有耳聞。
如果是別人。比如有人跑來報信。說養浩然氣的孔融孔小夫子見色起意,看上你家夫人了。那龐伯決然不信的,立馬喚家僕來將騙子亂棍攆走,但換了曹操那***好色之徒……
服侍日常起居?騙小孩子呢。
先入為主的情緒下,龐伯一時也亂了陣腳,駭道,“夫人性子慷慨,好動不好靜,早晨是有官員入住過驛站,與夫人打過照面,沒想到……這該如何是好啊。”
他卻是不知曉,那所謂的官員,是李順找人扮的,驛所小吏也是自己人,故意將龐家夫人引來,兩人在院中碰了一面,好讓李臣地謊言更為可信。
任憑你老江湖,也鬥不過地頭蛇。
“曹公一時半刻也來不了,縣令還說暫且不急,不如你們連夜動身,能逃過一劫。”
“多謝李大人仗義,我……”龐伯叫道,“快去準備一千錢,以答謝大恩。”
“難道我大好前程,就是為了錢么?”李臣氣得一拍桌子,“我李某雖不才,平時在小節上多有孟浪,但也知道大義,曹公沉迷美色,非明主也,我正欲舍了官職,遠走它鄉,念叨着當日在城門時,你禮儀頗重,又替我在縣令前隱瞞收取謝禮的恩情,所以才折轉來報信。”
要是在以前,龐伯聽了這話,不禁會暗自譏笑,“你個不入流地小吏,也配說什麼非明主也?”
但現在,看他肩頭掛着行囊,的確是辭去了官吏之身,再怎麼是小吏,也比重當平頭百姓要強啊,心中僅存的懷疑也煙消雲散。
“我見大人還有家眷在外,難以疾行,如不嫌棄,可先隨我車隊一同走。”
“如此也好。”李臣點點頭,暗中舒了口氣。
日上三竿之時,連奔了大半天地商隊,在河畔紮營休息。過了會,一騎順着沿途的記號跟了上來,人馬皆是大汗淋漓,見到老管事就說,“天亮時卻是有打着曹字旗號的大隊人馬到了開封城,我怕被當成細作,不敢久看,急忙回來稟報。”
那曹字旗號卻是前來募兵的曹純,龐伯無從得知,揉着酸痛的膝蓋說,“看來那稅吏所言非虛,唉,真險些壞了主人託付的大事,沒將夫人送還給奉先公。”
“哼,姓曹地意圖對我無禮,遲早,我男人要替我抱這大仇。”那夫人插着腰怒罵,又說,“我并州女兒從不欠人恩德,這就是感謝那位李家郎君。”
她真是個風風火火地性子,話音未落,人就揭開帳幕沖了出去,急得龐伯在身後直叫,“夫人,人心善變,不可不防,千萬別泄了身份。”
李臣正在吃商隊送過來地飯食,眼前一花,看到那個穿大紅衣裳的婦人猛地衝到了自己面前,差點被哽到。
“今日之事,我記住閣下地恩情了。”對方如男子般抱拳躬身說,“你為我失了官職,等見到我男人,必十倍相償。”
說完后,突然又愣了愣,語氣變得哀婉,“有那小賤人在,也不知他還聽不聽我的話了,當初情急,寧可帶小賤人先走,也不願等等我……”
嘆了幾口氣,她的情緒變得落寞,“我姓嚴,總之,我會報答你的。”
直到那嚴夫人走了,李臣還沒回過神來,心裏想着,“到底這婆娘在說啥呢?”
小小一個城門稅吏棄官出走之事,在開封城衙門裏,只是被眾人偶爾拿來當話題談談,並沒引起多大動靜。
時間久了,他們連小吏的姓氏都忘了,只是說,“那傢伙發瘟喲,有官不當。”
唯一還記得李臣地,也只有李順等寥寥幾人了。
“順子哥,最近手頭緊,那李臣不是還放着一百錢在您家么?不如……”
“不如啥?什麼李臣,沒個分寸的,叫臣大哥,”李順吼道,“咱當兵拿餉的,多少得懂得義理,哪怕過個十年,這錢也得原封不動的還給人家。”
罵完人,他又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本家大兄弟真把我當外人,有事憋着藏着,明明是不想當官了,走就走,說那通探病的鬼話,騙我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