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上縣(一)
李臣剛挑了擔子水,把后廟的菜畦澆了個通遍,嫩黃色的秧子沾着點點水珠,看上去甚是可愛。他坐在籬笆旁的石墩上,伸着長腿沖腳,清水在光腳丫子上打了個轉,變成黑漿流入菜地,一點也不浪費。水金貴,都是來回爬四五哩路,到山角那條彎管子堰溪去挑的,一擔子兩桶水,一半澆地一半自用,每日的例行任務,馬虎不得。
“你也老大不小了,留着自個娶媳婦用吧。”
等着濕腳慢慢風乾的空檔,李臣的思緒又飄到了稚娘的那句話上,起初他還不以為然,這根本就不在計劃的日程表裏,才二十齣頭的小青年,正是奔事業闖前程的大好光陰,哪裏有心思考慮這些事呢。
但越細琢磨就越覺得心頭悸得慌。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誰也避免不了的事兒,就算李臣現在不去想,也遲早會面對。
他無法想像,自己會和一個毫無感情的女人共度一生,這年月可沒談戀愛拍拖甚至試婚之類的時髦風俗,幾乎是年歲相近,給得起財禮,又能讓雙方父母相得滿意,再請個嘴舌伶俐的媒婆上門,找個先生測下風水吉日和生辰八字,一樁婚緣就差不多成了。
先成婚再戀愛,完全不符合李臣內心裏殘留的那點都市青年的小羅曼蒂克。
他能預測到幾年後的光景,有信心熬兩年苦,就能置塊田地搭間宅院,再找個姑娘娶了,生幾個大胖小子,人生大事都齊了,晚上抱着熱乎乎的婆娘,縮在炕頭上說點體貼話,或者逗逗兒子,似乎是很美滿的日子。
但就是這遠見,讓李臣燥悶,對於一個年輕人而言,將人生局限于山鄉圪嶗中,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輩子,入目的都是同一座山,同一條溪澗,沒有夢想,安穩卻平淡的生活,是種可怕的牢籠。
走出去,親眼瞧瞧這古老的世界,讓生命鮮活沸騰,尋求屬於自己的際遇。年青的心在吶喊。
但很快,這種熱烈而散亂的心境,被老成的理智勸阻,他甚至嗤笑着自己不切實際的騷情,簡直是“溫飽而思淫”嘛,在這個時代,能平平安安地種上幾畝田地,不用流離失所,不用恐懼明天是否還活着,已經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生活了。
這也是李臣性格中難得可貴的部分,清楚現狀,不好高騖遠,知道腳踏實地,然後做出最現實妥當的安排。
只不過在冷靜之後,他總輕輕嘆口氣,無奈地想,“就這麼過一輩子么?”
小夥子把干透的腳塞進草鞋中,將紛亂的念頭拋開,決定去地里刨幾把鋤頭,勞動永遠是最好的解壓劑,希望積壓在胸中的燥悶能隨着汗水流出去。
……
油燈搖曳的微光將夜的深沉隔絕在廂房外頭,崔家婆婆吃過晚飯就回房睡了,老人熬不得夜,天剛黑就開始犯困。
李臣聚精會神地坐在矮凳上,一大把零散的五銖銅錢把几案鋪得滿滿,他數了遍,總共兩百多錢,不由得嘆了口氣。
他攢的錢都是存放在崔家,不然就他住的那個破廟,隨便來個歹人都能溜進去,把家財一卷而空。
“不夠啊不夠。”李臣嘮叨着,雖然對庄稼人來說,每日吃飽喝足啰還能剩下點盈利,就稱得上富足了,不過李臣心裏裝着個大計劃呢。
頭年李臣就想給自己弄匹牲口使喚,牛馬那是別想了,金貴得緊,但買匹騾子倒是可行。
騾子可是好牲靈,套上鞍頭能犁地,能推磨,能承重,等農閑時他還能搗鼓輛貨車,做點小買賣。
這樣既減輕了勞動力,又能賺點外快,一舉兩得,置田地蓋屋子的小康生活就能馬上加鞭似的抵達。
他去打聽過行價,一頭上好的青口騾子,得4、5千錢,抵得上一畝中等田地,這年頭地賤,活物倒貴得驚人。
“你真那麼想買匹牲靈?”稚娘拿挑子鉤了鉤燈芯,火苗猛然明亮了下,濺出星星火花。
今天崔家吃的谷飯,小媳婦兒留了淘米水剛洗了頭,她頭髮長,又軟,陰乾了后得拿梳子回來梳理幾遍,油燈的噼啪聲和牛骨頭梳子在髮絲中的摩擦聲在屋子裏靜靜地響着。
“當然。”李臣拍了拍大腿,“就拿你的刺繡來說,賣到縣上才幾個錢,州府差不多手藝的都能賣15錢,如果有輛騾車,裝點山貨芋頭,再帶一疊帕子荷包什麼的,來回一趟能賺不少,再趕上社戲秋祭,拖點小玩意去賣,嘖嘖,一年下來,能買頭豬圈着養。”
“種好地才是根本。”稚娘放下梳子,抹黑用手憑感覺給自己盤了個簡單的髮髻,鄉下人沒銅鏡,大姑娘老嬸子的都會這手。
“倒不會耽誤農時,而且有了騾子,到時想磨面就不用去莊上了,魯庄的東家真是好算計,用他家的驢他家的磨,一石大麥他都要五個大錢,到時咱也找個石匠箍個大磨盤,村裏的只收三錢,既多了收成還賺了名聲。”
“自家村的收什麼錢。”
李臣摸摸頭,“也是,算了,瞎談這個幹嘛,弄得好像已經有了騾子似的,”他笑着說,“我倒想起了個笑話:有個窮光蛋路上揀了個雞蛋,邊走邊想啊,要是孵出了雞,再生蛋,蛋又孵雞,等養了一院子雞時就發達了,然後娶個婆娘,找個妾室,生群娃娃……結果路上摔了跤,雞蛋碎了人也鼻青臉腫,就蹲路邊哭,有人過來問啊,你怎麼了?他嘴一癟,‘我的婆娘啊,我的大屋子啊,我的崽娃啊……”
稚娘噗嗤笑了,“就你會說,”她咬着嘴唇想了陣,下決定似地說,“其實我早這麼想了,只不過以前家裏沒勞動力,買回了也派不上大用場,乾脆,就買匹吧……”
她緊張兮兮地讓李臣去院子裏盯着看有沒有閑人過往,然後栓好門,鑽到床底板下摸了半天,翻出個扎了幾道的舊布包裹,居然拿出了一根巴掌長短的金條。
“這是我男人留給我的,本來留着救急用,不過現在光景還安穩,換匹活物,總比爛在家裏好。”小媳婦說,“算我家買的,只要沒急事,平日你就只管使喚着。”
她還連連叮囑,別把金子的事朝外說。
“你家真不像個庄稼人,藏金埋銀的,我崔哥到底是做什麼營生?”李臣像發現新大陸似地盯着稚娘。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小媳婦臉上閃過絲慌亂,還來不及細看,稚娘背過身,含糊地嘀咕了聲。
李臣沒興趣打聽別人家的私事,很快就將疑惑拋到了腦後。
農家人不常出門的,所以去趟縣城,也算得上是件大事。
李臣選了個趕集的日子,天灰濛濛陽頭還沒冒出來時就準備好出發了,前兩天下地,犁輪碾到塊石頭,把輪軸硌掉了,架子也有些腐,這趟乾脆帶到縣上尋個木匠好好修繕;又帶筐柴火準備去集上賣掉,換點零花,幾件事擱一塊辦妥,省得來回跑路。
“不如帶點嫩竹筍,誰會趕集時買柴火呀。”稚娘不解。
“筍子不稀奇,到時集上一堆一堆的,倒是柴火能賣上個好價錢。”
小媳婦兒沒想明白,不過見李臣堅持,沒再說什麼,只是細細囑咐,“你順便去趟縣西的來寶酒家,給豐家大叔和嬸子問聲好。”
“O。”李臣揚揚手,隨口回答,他正忙着將犁和荊筐栓到扁擔上,到時上了路能省力。
“你又嚷怪話了,老這麼怪裏怪氣的,小心娶不到媳婦兒。”崔稚娘瞪了他一眼,摸着頭髮笑了笑,然後又開始念叨着別隨意露財之類的瑣碎話。
這小媳婦歲數比他小,個性卻像他媽,總是溫溫柔柔嘮嘮叨叨地擔心這擔心那,李臣安靜聽着,心裏頭回想着以前和家人相處的時光,他突然覺得有濕濕的暖流竄到眼角,別過頭,像擺脫這傷感時光似地開玩笑道,“你就不怕我拿了金子卷了鋪蓋跑路?”
“信個人,就該直接把身家性命託付給他;如果不信,開始就不用理會。”稚娘低着頭說,末了補充道,“以前我男人說過的話。”
李臣揉了揉下巴,對那素未謀面的崔哥有點兒好奇。
再閑聊了幾句,李臣吆喝着把扁擔橫到肩頭,稚娘跑到前頭幫他把籬笆門打開,笑眯眯地看着小夥子邁着長腿往外走去。
“晚上我給你留飯,別在外頭糟蹋些冤枉錢。”
正要拐過村頭的那棵杏樹時,李臣聽到小媳婦遠遠地喊着,他嘴角露着笑。
在他心裏,早就將崔家的老小當成了親妹妹親嬸子。
有親人等待着回家的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