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噩夢重重
孔丘失魂落魄的回到家,天已黑透了。家裏少見的點了四盞燈,母親和哥哥正在屋裏屋外的忙活着,院子裏傳出來鋸木頭的聲音。
他走進院子,看見魯木匠正在藉著月光鋸那棵大松木,大概是要打造傢具。他的女兒正在幫他遞送工具,不時偷眼看看幹活的孟皮。魯木匠小兒子剛會跑,在院子裏撒歡,不時絆一跤,不以為意的爬起來繼續跑,手裏拿着父親給他做的小木斧子,揮舞得像模像樣。
孔丘看着那棵松木,當年彭鏗來的時候,它差點被做成了棺材。那時彭玉兒還小,眼淚汪汪的樣子,讓所有人都以為彭鏗真的死了,禁不住的心疼她。沒人知道,從那時起,孔丘就喜歡上了這個女孩,儘管他從未明白的表達出來。
遠處的喜樂聲似乎還能傳到耳朵里,他明知這是不可能的,這裏離師父家已經太遠了。但那聲音卻在心裏一刻不停,攪得他發狂,又像洪水一樣,悶得他喘不過氣來。讓他忍不住抓着胸前,想要撕開胸膛,透出那口氣來。
魯木匠是第一個看到孔丘的,他停下手裏的鋸子,大聲說:“新郎官回來了?”然後他也發現孔丘不對勁了。孔丘從他面前走過,就像沒聽見,也沒看見一樣。
聽到聲音的孟皮和母親都迎了出來,擔心的問他怎麼了。孔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又悶又熱的一口氣頂在胸前,生怕一張口就會流出淚來。半天,他才吃力的搖搖頭:“不用準備了。”說完,他回到屋裏,躺在了床上。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竟然是背着包袱回來的。是什麼時候去拿的?應該是行完拜師禮吧,自己恍恍惚惚的走出彭宅時,好像有人遞給自己一樣東西。自己順手接過來的?是誰遞給自己的,也許是陽虎,他巴不得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吧。
門外母親雖然聲音壓得很小,但孔丘的飛魂術不知不覺中已經有了感應。母親在囑咐孟皮,讓他去彭家看看,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彭鏗的宅院在山腳下,離村子很遠,難怪村子裏的人不知道消息。也許是,彭鏗和卯有意不事張揚,只有那一片的村民才知道吧。
孔丘想要阻止母親,但又覺得毫無意義。不管怎樣,早早晚晚,他們都是要知道的。讓哥哥去吧,他告訴母親,就省的自己告訴母親了。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開口。
門外魯木匠安慰母親的聲音,帶著兒女離去的聲音,聽不清了,孔丘盯着屋頂,只覺得天旋地轉,他把頭埋在包袱里,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火光,衝天的火光。遍地的野火,燒紅了原本寂靜的夜空。戰場上的廝殺聲,哀嚎聲響成一片。牧野之上,千軍萬馬往來廝殺。幾萬名盔明甲亮的西岐士兵,像狂風一樣卷着野火燒向朝歌。擋在他們之間的,是十七萬衣衫襤褸,手持刀槍的奴隸。而在奴隸的身後,則是一萬名軍容整齊的殷商禁軍。
然而,在這些刀槍廝殺,血肉相搏的背後,一場更加慘烈的廝殺正在天地間無聲無息的進行着。殺紅了眼的士兵們眼中只有敵人,完全沒有感覺到天地間巨大能量的相互撞擊,漆黑的夜幕下,野火照耀不到的黑暗裏,盤古開天以來,獵魂師之間最大的一場戰爭,正在以前所未有的慘烈廝殺進行着。
時間倒退回三年前,當帝辛和妲己捧着魂石回到寢宮后,兩人都默默無語的看着對方。
半晌,帝辛才開口:“你比上次離我更遠了。”
妲己低下頭,輕聲說:“朝歌附近,天獵者實力強大,我想一定是因為這個,我才會跑的那麼遠。”她的語氣很平靜,很真實,甚至她要求自己也一定要相信,就是這個原因。
帝辛伸手抱住她:“還好,不管多遠,每一次醒來時,你都在我身邊。否則,沒有你的漫漫長夜,我該多麼痛苦。沒醒過來之前,就像人在夢裏,似乎是清醒的,只有醒過來后,才知道夢裏的事多麼荒唐。”
妲己抬頭看着他,帝辛的容貌威嚴英俊,稜角分明。似乎每一代都是如此,就像自己每一代都是絕世美人一樣。妲己輕聲說:“夢裏未必不好,醒過來也未必就好。”
帝辛皺皺眉頭:“你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樣,說話的語氣。記得我為蚩尤之時,盤古之氣尚存,軒轅以盤古之氣祭天,開通天之門,天獵者如火雨一般從天而降,鋪天蓋地,我手下地獵者被殘殺殆盡。我勢單力孤,雖逃到泰山,借神君之力,仍敗給軒轅,被他斬首。你是最後在我身邊倒下的,那時你對我說的話,還記得嗎?“
妲己輕聲說:“百年一夢,何懼遊魂。”
帝辛摟緊她:“我為孔甲時,你生在豢龍氏門下。你跟你父親來為我馴龍時,何等英武。那兩條龍,耗盡神君千年之力才從泰山之下尋出,本可協助我們一統天下,完成神君的心愿。可天獵者圍困了夏都,先是說我生病,調你離開,殺死了雌龍。又趁我出城拜祭你父親時設伏殺我。我還記的,在我被飛魂圍攻,魂飛魄散時,看見你騎着雄龍來救我。那一戰,你殺了多少天獵者,我都數不清。也就是從那次之後,人間的天獵者變得稀少了。而代價,是你又一次魂飛魄散,雄龍也力竭而亡。從此,這世間再無真龍了。“
妲己眼角淚水滑落,他能記起的,她只會記得更清晰。龍,那是怎樣的生物啊?神君說那是盤古開天前,就存在於這個世界的魂胎,是最原始的能量。龍的身體是能量所化,可大可小,可輕可重。龍的食物不是魚蝦,不是鳥獸,而是魂。以魂為食,方可飼之。這是神君告訴豢龍氏的,豢龍氏不是神君選的,是她選的。因為她生在了這一家,這一家註定成為豢龍氏,因為她,才是要去為孔甲養龍的人。
帝辛仰着頭,目中閃着怒火:”所以,當我變成夏桀時,我尋遍天下,去找龍。那時我還在夢裏,我不知道,我其實要找的是你。我找遍每一個有龍的傳說的部落和城池,最終,我沒有找到龍,但我找到了你。你讓我又一次從夢中醒過來,讓我明白這世間的一切,不過是夢,這些走來走去的肉身,不過是魂魄的容器。
有趣的是,在這些人一代代的記載中,總是很奇怪一件事,為什麼每隔幾百年,就會有一個王者出現,明明年少時很正常,或者說,很英明神武,可忽然有一天就變成了所謂的昏君。他們這些井底之蛙懂什麼?他們哪裏知道魂力的真相,宇宙的真相?“
妲己低着頭,帝辛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感覺到兩顆大大的淚滴落在自己的腿上。她想起了自己身為妹喜的時光吧。那時她已經離他很遠了,比今天還要遠,但這只是距離上的。帝辛說的對,她一次離他比一次遠。夏桀找到她時,用了三年的時間,而這一次,帝辛找到她,用了七年的時間。
她醒來的雖然比他早,但真正醒來也是在軒轅古墳里。在此之前,她也同樣在夢中,只是比他入夢淺一些吧。她可能真的在下意識中躲着他,否則,他來到蘇國城下時,她為什麼遲遲沒有感覺,遲遲不肯現身?
但她最後還是出現了,是因為她的宿命,還是她靈魂深處知道,這一次,還是無法躲過的。該醒來,還是要醒來。也許有一天她能一夢不醒,但肯定不是這一次。
既然醒來了,該做的事就得做。不管能不能成功,這是宿命,是她和他存在的意義。
也許,真如神君所說,當宇宙走到盡頭時,神君會帶着他們兩個一起度過劫難。
妲己抬起頭,淚痕已干,她嬌媚的看着他,和他抱在一起,在帝辛逐漸粗重的呼吸中輕聲說:“你看不起這皮囊,為什麼每次重逢,都抱住我不放?”
帝辛把她緊緊抱住,壓倒在床上:“這大概是唯一的好處了。等那一天到來時,我也許會懷念曾經擁有過這種肉身的感覺。“
妲己的聲音發顫,帶着銷魂的鼻音,但說出的話卻猶如凜冬:“那皇后,留不得,她有獵魂師的潛質,在你身邊這麼久,沒能被你察覺的,將來定是天獵者無疑。”
帝辛略微頓了一下,眼神中閃過一絲猶豫。之前雖在夢中,多年恩愛卻也歷歷在目。多次為人,多年為人,他的魂魄不可能毫不受影響,人性,只要是在人的身體裏呆過,只要是從小長到大,身邊人口傳身授,耳濡目染,都會存在。
妲己雙臂用力,抱住帝辛,口中呻吟已含糊不可辨。帝辛內心深處長嘆一聲,心像撕裂一樣疼了一下。
三日後,帝辛宣佈,皇后姜氏,心胸狹窄,狠毒無狀,杖殺宮女,咆哮天子。廢姜氏為庶人。又三日後,姜氏於後宮自盡,死前黑鳥群集,遮天蔽日,將王宮上空緊緊封住。
一道無影無形的飛魂,從姜氏身上升起,在姜氏身前盤旋三匝后,直衝天宇。然而,遮天蔽日的黑鳥已經擋住了天空,飛魂無隙可尋。飛魂飛速的橫移,想要找到黑鳥的邊緣,然而黑鳥的速度同樣快,就像一塊隨風飛舞的黑布一樣隨着飛魂移動,始終把飛魂罩在中間。而且的有黑鳥衝上去,從飛魂中穿過。每一次的穿過,飛魂都變得弱一點。
時間一點點過去,飛魂越來越弱,越來越慢。黑鳥最後紛亂的衝撞爭搶起來。當它們終於散去的時候,已經沒有任何遊魂的氣息了。
帝辛和妲己站在高台上,看着皇后寢宮的上空。帝辛喃喃的說:“你沒說錯,她果然是天獵者的根底。”
妲己點點頭:“這樣的人,朝歌一定還有很多,天下就更多。當年天獵者在屠龍之戰中的犧牲雖然慘重,但並非沒有倖存者。盤古之氣耗盡,陰陽之門鎖閉,他們有的回去了,有的留下了。人類自身的魂力,也在不斷分化成天獵和地獵的雛形。這是一場沒有盡頭的較量,直到最終的一方徹底消滅另一方。“
天空似乎變得更低了,在天空的上方,隱隱出現雷聲,然後,閃電瘋狂的劈下來。天空中電光連天接地,暴雨傾盆。幾隻沒來得及飛走的黑鳥,被暴雨淋濕了翅膀,被閃電從空中劈落在地上,撲騰着翅膀掙扎着斷了氣。
帝辛抬起頭,看向天空。遙遠的上方,似乎有人在發泄着怒火和悲傷。但最終,雷停雨住,一切都恢復了平靜。帝辛嘆了口氣:”結束了。“
妲己也抬頭看着天空:“是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