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飛鳥與鯨④
林安嶼家住在一個不大的巷子裏,這個巷子的好處就是夏天涼快,不過一到冬天,冷的除非有重要的事情,不然在外面一個人都看不到。每次一下雨整個巷子裏就會有一種發霉的味道,像是沒吃完的剩菜被倒在下水溝里,日積月累,再加上各家各戶的垃圾,七橫八豎的放在一個大池子裏。於是在秋日的雨里,像是猛獸被釋放了一樣的,橫穿在巷子裏的每一個地方,那是名貴的香水都掩蓋不了的味道。
林安嶼的自卑應該就是在這裏形成的,小時候和爸爸媽媽哥哥擠在一個幾十大的小房子裏,一過就是十六年,從小別人家的女孩子穿花裙子的時候,她只能眼巴巴的玩着泥巴。所以,她就是覺得自己配不上任何人,別人誇她一句她都覺得在說謊。
“林安嶼,你家就住在這種破地方啊,真是寒酸。”太陽只剩下半圓,可是這個地方沒有海鳥,沒有一眼望不到邊的海平線,那餘下的艷紅色半圓埋沒在周圍的樹與悲涼中,慢慢的消失。
林安嶼回過頭來看看與她相隔五米開外的女孩,臉上被交錯的枯樹枝陰影打在臉上,相融着夕陽餘下的最後一絲光芒,讓她想起了某個不知名古國里穿的一身黑袍,戴着圓圓的尖頂帽的巫師。
“找我幹嘛?我今天值日做完了。”林安嶼沒有繼續往前走,周圍的餘光籠罩着她,反光打在她的臉上,實在看不出是什麼表情。
江婼笑了笑,然後向林安嶼走了過去,走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眼睛裏望着那即將消失的光線說:“林安嶼,不是說了什麼事情都當做沒看見,你怎麼不聽話呢?”
林安嶼和江婼不熟,是真的不熟,講的話三句都不超過。他們八班分為兩個幫派,一個就是默不作聲派,就是不關心班級的任何事,林安嶼就是這派的,有時候她就感覺她活在深宮裏一樣,話都不能說錯一句。另一派呢,就是向著江婼的,在他們眼裏,江婼就是女神,就是那種好看,有錢,成績也好的完美女神。
“我記得我沒得罪過你吧?沒什麼事的話,我要回家了。”
“你還跟我裝呢,你今天不是幫了你的白蓮花好同桌了嗎。”
“我沒幫她,只是你們把我的書弄掉了。”
江婼噗嗤笑了一下,然後又向她走近了兩步,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輕聲說:“你還真跟你那可憐的爸爸一樣噁心。”
“江婼你有毛病吧,扯我爸幹嘛。”林安嶼說完就後悔了,她努力地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不是那麼的生氣,要知道她爸是在江婼家的廠子裏幹活的,要是因為自己害得爸爸失去工作,她媽估計會更討厭她。
林安嶼攥緊衣角的手漸漸握出了汗,微張的嘴過了好久才說出一句“對不起”。
她又一次放下“自尊”這種東西了,或許在她這種人身上根本就不需要這種東西,太麻煩了。
江婼站在旁邊笑的更肆意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喜歡看別人向她低下頭的樣子,求饒的樣子,被她折磨的生不如死的樣子。
這個,從醫學角度來說,叫作心理變態。
“你幫她,她又不會回報,做那種事情的女的家裏應該很窮吧。其實林安嶼啊,你也可以和她一起的。你們家這破房子也該換換了,說不定哪天運氣好遇到哪個有錢的把你給包養了,你們一家人都不用愁了。”
林安嶼的手鬆開了衣角,衣角那裏濕了一塊,皺巴巴的,與旁邊形成了一道很明顯的界線,不知不覺中,林安嶼感覺她的手指好像扎進了肉里。
奇怪,明明沒有留指甲的,這得有多用力啊。
“唉,你可別怪我話說的難聽,都是一個班的,我也是為你着想,我見你是我同學,所以讓我爸廠子裏的人都對你爸好點,多找點活給你爸干,乾的多了,賺的才多嘛。你爸可能吃苦了,每天早起貪黑的,飯都不吃就出工去了,好像……”江婼看了林安嶼一眼,林安嶼的眼眶裏不知道什麼時候溢出了淚光,睫毛連接着淚光,隨着眼睛的眨動,有節奏的律動着,可始終沒讓它落下來。
江婼越說越激動,好像不把林安嶼惹毛了就不肯罷休一樣。她接着剛才說的話繼續說道:“真的…真的像一條狗,人人看見了都想踢一下呢。”
江婼捂着肚子笑了起來,還故意學了下狗喘氣的樣子。
“啪。”笑聲停止了,整個世界又回到之前一樣寂靜,可能是夏天還沒有真正的過去,秋天也沒有真正的到來。
兩人之間不超過兩米的距離,在石子路上牽引着。江婼捂着由白到紅的臉頰,用着一種意味深長的表情看着林安嶼。
“林安嶼,你會後悔的。你最好安分點,別落的跟你哥一樣的下場。”江婼的聲音沒有了之前那麼陰陽怪調,但是聽着還是會有不舒服的感覺。
月亮冒出了一個尖,發出微弱的光芒。江婼的手顫抖着,臉上的表情像是宣示着什麼,她就這樣走遠,好像走進了陰霾里。林安嶼產生了一種世紀差的感覺,那是從白天變幻到黑夜,不過從那一天起,可能是因為那一巴掌,也可能是因為那天下午,或許更早之前,她的生活就徹底的被打亂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她不知道,那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陰謀。
屋裏靜悄悄的,只有裏屋還有一點點的光,爸爸工作應該還沒回來,媽媽身體不好,素來休息的早。
“這麼晚了,怎麼才回來?”屋裏的大燈被打開,程華娟披了一件米黃色的薄外套就出來了,稀疏的有些灰白的頭髮,像染了顏料的假髮一樣頂在頭上,柔柔弱弱的身子,好像輕輕一碰就能倒下去。
程華娟以前是大戶人家,上大學的時候和朋友在學校門口碰見了一個賣畫的,叫林一勇。那林一勇見她氣質好,便沒收她的錢,後來時間長了,兩人漸漸地產生了感情,那個叫林一勇的就是林安嶼的爸爸。
程華娟以為林一勇就是那種有理想,有抱負的人,同居了之後才知道,林一勇每天抽煙,喝酒,除了會畫畫基本一事無成,兩人鬧過很多次分手。但林一勇是搞藝術的,腦子裏總是有着不同尋常的浪漫,於是兩人在一起了很長時間,等到最後一次忍不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懷孕了。
那個時代的人,可能一生只結一次婚,懷孕這種事情,程華娟不敢和任何人說,所以這次婚姻可能是她人生中最失敗的地方,她討厭那個突然到來的孩子,討厭畫畫,討厭每天到凌晨才回來的那個男人。
林安嶼愣了一下,大概有很多年了,母親總是不和她好好說話,她看了一眼廚房裏的飯菜,雖然已經涼了,但還是規規矩矩的擺在桌子上,不知道是在等她還是在等爸爸。
“媽,你怎麼起來了,你回去吧,飯菜我自己熱就可以了。”
程華娟沒有理會她,她把桌子上的土豆炒青椒重新放回鍋里,開關繞到中檔,十幾秒鐘的時間,滾動的白氣從鍋里冒出來,環繞在程華娟的周圍,有一種天堂聖母的感覺,周圍好像還有幾個光着腳丫子的小天使,揮着白羽毛的小翅膀,這是林安嶼從來沒出現過的幻覺。
那一天晚上,林安嶼莫名的覺得安心,指尖還殘留着土豆絲的味道,她彷彿置身在一個夢裏,夢裏終於沒有了深海的藍鯨,存留下來的是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