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土屋夜話
飯後,眾人各回各屋,黃土高原上的人家不用蓋屋子,都是依着山崖地勢挖窯洞,俗話說“土打的窯洞丈二寬,夏天涼來冬天暖”,窯洞省材省料,還十分堅固,裏面盤上火炕,兼具冬暖夏涼的功能,是極好住的。
然而周惠惠一家人住的並不是窯洞,而是院子東頭緊挨着廚房的一間土屋,老周家依山而建的一排五間土窯洞,除去一間用來做庫房(窯洞內陰涼,糧食蔬菜不易腐壞),另外四間有三間住着老周頭夫妻、老二一家、老三一家,而原本分給老大住着的那間,年前被她奶用要給老四做親為由換走了,自此,周惠惠一家就搬進了狹小黑暗的側屋。
昏黃的燈光下,沈雲坐在炕頭上改衣裳,周惠惠這兩年抽條得快,身上的衣裳總是顯短,手腕腳腕都露在外面,她找出自己年輕時的一件上衣,準備改改給女兒穿。
周建設蹲在地上整治一個缺了腿的小板凳,他會一點木匠活,炕頭的木箱子就是他用些邊角料拼的,雖然賣相不咋樣,但邊邊角角都磨的光溜。
周惠惠看看兩人,慢慢蹭到周建設邊上蹲下,揪揪她爹的衣角,她爹瞅瞅她,見她不說話,又繼續幹活,她再揪,兩人一個揪一個瞅的幾個來回,她爹看着女兒那個欲言又止的小模樣,終於綳不住笑了。
“乖女,別揪了,爹這衣裳穿久了都脆了,你再給揪出個口子來,你娘又該發火了。”
“爹呀,我跟你說個事呀。”
“說呀,吞吞吐吐幹啥?”
“那我可說啦,我今個把二貴給揍啦!”
周建設的眉毛跳了跳,不太相信平日裏柔柔弱弱的女兒能把侄子給揍了,連正在專心改衣裳的沈雲也抬起頭來。
周建設想了想,忽然伸出手來撫上女兒的小腦袋:“他又欺負你了?”
一句話問得周惠惠有點想淚奔,她這個爹雖然平時話少了點,在家裏也沒什麼存在感,可他是真心疼愛自己這個女兒的,不然也不能這樣不問緣由的維護自己。
“是啊,他老是欺負我,打我,還讓奶也打我,嗚嗚嗚……”大概是許久沒和親人撒過嬌了,雖然二貴欺負的是原來那個周惠惠不是自己,可她說著說著還是委屈地哭了起來。
沈雲瞧着女兒掛着淚的小臉,內心一陣發酸,她將女兒拉起來摟進懷裏安撫,“乖,下次他再欺負你,你告訴娘,娘會和你二嬸兒說的。”
“和二嬸說有啥用,二嬸跟我說讓我伺候好二貴,咱們家沒兒子,會被外人欺負,以後還得靠二貴撐腰呢。”
周建設聽着女兒的控訴心裏也不是滋味,女兒從前也和自己告過狀,可他只能安慰女兒說二貴比她小,要她讓着他點,後來女兒受了欺負也不再跟自己說了,這次女兒又被欺負哭了,周建設再說不出安慰的話。
“爹,是不是我不是兒子,我們家就要受欺負啊,可外人也沒欺負咱啊,倒是自家人天天欺負我,二嬸三嬸也欺負我娘。”
沈雲再忍不住,抱着周惠惠掉下眼淚,周建設心裏難受得要命,他雙手緊緊扣在一起,黝黑的臉上滿是愧疚,磕磕巴巴地對妻女說:“咱誰也不靠,沒兒子就沒兒子,爹認了,爹有你倆這輩子就知足了。”
周惠惠猛得抓住她爹的手,“爹,誰說你沒靠的,靠我呀,你閨女我將來肯定比你侄子有出息,你可得相信我。”
“是是,我乖女聰明孝順着哩,爹就等着享你的福了。”周建設原本心情低落,此時卻莫名被女兒逗樂了。
“那你可得好好培養我。”
“呵呵,那你說說,爹得咋培養你啊?”看女兒那兩眼放光的小模樣,周建設忍不住逗着她往下說。
“首先你得讓我讀書吧,不認字的文盲怎麼有出息?我得上小學去,以後還要考高中上大學,畢業後分配當幹部,你想想,你閨女當了幹部,以後誰不羨慕你。”周惠惠趁機鼓勵她爹。
這些話句句說在沈雲心上,她本身是知青出身,知道讀書的好處。女兒一天天大了,明年就該上小學了,可在周家從來沒有讓女孩讀書的先例,先前大丫、二丫到了上學的年紀時,家裏人連提都沒提,到了自己女兒怎麼會有例外。
她擔憂地看着自己丈夫:“上學這事,她爺奶恐怕不能答應。”
周建設攬着妻女,看着兩人都用期盼的眼神瞧着自己,覺得心裏軟得什麼似的,他心裏有個決定,一直拿不定,此時終於下定了決心。
“小雲,這些年你受委屈了。我想過了,等老四成了家,我就去跟爹說,把咱分出去單過。”
“真的,你說真的?”沈雲一臉驚喜。
“真的,到時候我好好拾掇咱那幾畝地,好好掙錢,送咱閨女去念書。你就管好家裏,想吃乾的想吃稀的都是你說了算。”
“爹呀,你說話可得算數呀!”周惠惠高興地直蹦高。
“爹說話算數,最遲年底,咱就分出來過。”周建設撫着女兒柔軟的頭髮,默默地給自己的承諾加了個期限。
夜深了,一家人鑽進被窩睡覺,想到將來的日子都覺得美滋滋,時不時有竊竊私語傳出來。
惠:“爹,二貴以後要再欺負我咋整?”
惠爹:“你不是有本事嗎?揍他!”
惠娘:“別聽你爹的,女孩子家家的斯文一點,可不能動不動就打人,下次你告訴娘,娘,娘給你揍他。”
惠:“哎呦,能行!”(莫名覺得自己爹娘的膽子壯了一圈)
惠:“那我奶要是打我呢?”
惠爹:“你奶打你你爹啥時候沒攔着?”
惠:“那倒也是。”(她奶收拾大丫、二丫,她們爹娘是不管的,但凡收拾自己,她爹從來不能讓。)
惠:“爹呀,教你一招。我奶打你閨女,你得打她兒子一頓才行。”
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