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裁決者

第三章 裁決者

向鱗族女子問清地點后,劍客片刻也不耽擱,直往城北而去。她邊走邊問,被複雜的街道巷子繞得暈頭轉向,等到了那位陣法師的住處,已是兩刻鐘后。

周遭宅院無不富麗堂皇,唯獨那陣法師挑來住的是一間老宅。

老宅遠離了市集的喧囂,尤為清凈,擎天蒼柏從院裏探出身子,綠蔭覆雪,枝葉棽棽。

劍客上前叩門。

片刻后,一個護衛裝扮的鱗族男子開門出來。

那護衛本以為是岑棲焉一行去而復返,豈料來者是個人族女劍客,不由愣在當地。

他這一怔愣的工夫,劍客憑藉深遠目力將前院裏的大致情況盡收眼底。

護衛迅速回神,問道:“閣下是?”

雖只淺淺一掠,劍客已察覺其中有異,看來事情與她所料大有出入,於是隨機應變道:“在下陵湛,是一個鑒兵師,聽聞此地近來有一位卓爾不凡的陣法師,想拜訪討教一二。”

鑒兵師?

護衛從沒聽說過這個行當,一個人族女子背着重劍深夜上門討教,找的還是他們監視的對象,護衛頓時提起戒心:“你找錯了,這裏沒有陣法師。”

陵湛心知對方已起疑,當下作訝然狀,道一聲“打擾了”,轉身離去。她不急不緩地走出那護衛的視野,拐彎進了另一條街,心裏默數幾聲,後面果然來了個尾隨者,她只作不察,繼續前行。

尾隨者跟着走了幾條街,越發覺得不對勁,這路徑根本就是繞來繞去,走了半天還是在老宅附近。此時陵湛突然一個閃身不見蹤影,他急忙追上去查看,在岔口四顧一番,卻找不到蹤跡,大感不妙,正要回去稟報,腦後一陣風襲來,他來不及轉身直接被打昏過去。

陵湛蹲下身搜了半天沒找到有用的線索,決定按原計劃直接上州宰府。

州宰府距離此處不遠,就在老宅背面。

來到院牆之外,陵湛抬步欲動,又想起一事,心裏遲疑片刻,最後反手握住重劍劍柄,暗自運功。被斂於劍鞘中的烏黑重劍嗡然一震,金色龍紋緩緩浮現,纏繞爬滿整個劍身。

她闔眼復睜,金色暗紋在眼瞳中淡淡泛起,仰首一看,州宰府上方空空蕩蕩,沒有任何陣法屏障之類的東西。她放下心來,鬆開劍柄,目測了一下圍牆的高度,提了口氣,足尖一點,身輕如燕地躍至半空,又於牆頭借力輕踏,掠過高牆飛進了州宰府。

落地處是一片草叢,旁邊有一棵松樹,她躲在松樹后四望一番,斷定這是州宰府的後院。雖是隆冬之際,這後院卻草木扶疏,絲毫不見衰敗之色,想來是被靈氣滋養所致。

右側幾十步外是三間青石築的房屋,再普通不過,卻有五六個護衛守着。她無需思考就拿定了主意,那房屋守得那麼嚴密,實在可疑。捉准空隙,她運起身法,悄無聲息地靠了過去,護衛只覺一陣涼風吹過,一摸後頸,再轉身一看,什麼都沒有。

陵湛鑽進房屋與院牆的空隙之間,見到一個窗戶,竟是開着的,而且半扇已毀,裏面透出光亮來,這窗戶開的位置極其不尋常,毀得也很古怪。她躬身挪到窗戶側旁,屏息靜待片刻,不聞異動,探頭一看,屋內毫無陳設可言,連一張桌椅也無,只有十五個箱子擺在地上。她不再猶豫,直接翻了進去。

牆角油燈高掛,照得室內一片通明,屋子裏的構造頗為奇怪——該開窗戶的地方偏偏沒有窗戶,她翻進來的地方是這間屋子唯一的窗戶,右邊一扇門料想是通往隔壁的。

她舉步上前探查那十五個蓋着的箱子,倏然留意到積着薄塵的地面上有幾行雜亂的腳印,再仔細一辨別,能看出三種不同的印痕,由此推測在她之前這個屋子已有三個妖族來過。

十五個箱子長寬均四尺,高約三尺,她打開其中一個,五彩斑斕的玉石映入眼中,充沛的靈氣撲面而來,箱子裏竟然是一堆上品靈石!驚愕之下,她依次打開其餘十四個箱子,裏面無一例外都裝滿了靈石。

她站在原地沉吟一會兒,徑直走向右邊的門,抬手打開門閂,剛一鬆手,那門便猛地洞開,一個高大的軀體傾倒下來,她伸手一接,被撞得晃了晃才站穩。觸手之處僵硬冰冷宛如一具死屍,她直覺不妙,忙低頭一看——護衛裝束的男子雙目獰睜,神情驚懼萬分,前襟破碎大開,脖頸上深灰色的樹枝狀紋路延展而下,渾身氣息全無,已死無疑。

陵湛將屍體輕輕放在地上,邁步往屋內去,這間屋子與方才那間相差無幾,除了同樣裝滿靈石的十五個箱子外,還有一張桌子,上面趴伏着另一個護衛裝束的男子。她上前查看,這個護衛也死了,脖頸上同樣有深灰色的樹枝狀紋路。

思及方才所見地上有三種不同的腳印,她取下鞋子比照,其中兩種腳印與這兩名死去的護衛剛好吻合,那剩下的一個呢?

心念電轉,她站起身來望向右側的門,未料兩間屋子的燭火乍然同滅,室內頓時陷入黑暗。

驟風平地而起,銀芒似箭齊發。

她臨危不亂,卸下重劍在手,揮舞如盾,且擋且退,須臾間後腳跟撞上一個硬物,估摸是裝着靈石的箱子。

眼見退無可退,敵手藏於暗處,還是個不可小覷的術師,她當機立斷,憑着記憶辨認方向,在箱子上借力一踏,躍向屋門。

蓮燈破門飛出,她橫劍一擊,氣勁激蕩,雷光四射,劍身金色龍紋浮現,倚瀾截流之威盡展,磅礴術力竟爾消弭,蓮燈倒飛回屋內。

雷光雖消,卻有部分暗勁順着劍身潛入體內,陵湛氣息一滯,從半空中跌下,拄劍穩住身形,骨脈里的刺痛酥麻感久久不散,此時對方若趁機偷襲,她防不勝防。

她正戒備不已,眼前屋門輕開,對方左手輕托蓮燈,緩步而出。鴿子蛋大小的琈山石被當作燈芯置在水中,燈盞的蓮瓣上浮繞着十幾道藍白交錯、時隱時顯的雷光。光芒交映下,被一根碧色玉簪挽起的勝雪白髮顯得格外扎眼,他劍眉微蹙,藍紫色眼眸中情緒莫測,一身冷冽之氣令人莫敢冒犯。

陵湛怔了好一會兒,才連忙拱手一禮。

“儲……裁決者。”

儲譽檀冷淡地問道:“你來妖界做什麼?”

陵湛一時摸不準這位妖界裁決者的性格,謹慎回答:“半月前我接到景大哥的一封飛書,邀我去羅城武決。”

誠邀君至羅城,再續刀劍遺話——半月前這樣一封戰書從妖界送到她手裏。

字跡一模一樣,語氣卻相差萬里,再加上落款的梅花印,她有些搞不清這戰書是真是假。

若是他人偽作,其背後的用意只怕非善,她放不下心,所以北上妖界尋找景予讓。

她伸手入袖想把書信拿出來,動作被儲譽檀直截了當的一句話打斷。

“不必看了,戰書是假的,他當年不與你武決,如今更不會。”

陵湛無言以對。

這短短几句話的語氣,她感覺到儲譽檀對她的不喜。

她隱約明白其中的緣由。

兩千多年前,世上並無龍界。如今的龍界疆土,曾經是屬於妖界的,龍族也曾是鱗族之首。

太荒時代,龍族與鳳族作為天地間最古老的兩大種族,輪流統治妖界。然而長時間裏,鳳族獨佔妖界大權,龍族為此不忿,多次派使節與鳳族周旋,始終未能從鳳族手中奪過大權。

龍族沉潛百年,於千蜃王一朝向鳳族發難,徹底宣戰。

彼時鳳族忙於北御,無暇應付龍族的戰端,形勢迫切中不得不選擇與龍族和談。雙方和談三次,最後定下在莽原決戰。龍、鳳兩族均不願損失過多戰力,再加上諸多內因外因,決戰之時,上場的只有一刀一劍。

刀為斬梅刀,劍為倚瀾截流劍。

刀主是鳳族王太子,劍主是龍族輔相。

那一戰,鳳族王太子敗給了龍族輔相。

自此,龍族脫離妖界,並以洱河為界,划南方疆土,自立龍界。

龍族脫離后,鱗族勢力被大大削弱,又遭朅、蒼兩族怪責,被迫隱入澤國,直到近數百年才復出。復出的功臣之一,就是儲譽檀。

正因這段歷史前愆,倚瀾截流劍雖名列太荒十鋒,卻不受妖界待見,更遭鱗族記恨。

而她,是這一代倚瀾截流劍之主。

她猶疑半晌,開口道:“我知道攜倚瀾截流劍踏入妖界不妥,但此次事關景大哥,哪怕裁決者不悅,我也堅持留下。”

既然結義兄妹,她便不能袖手旁觀。

更何況她相信儲譽檀並非心胸狹隘者,若沒有容下兩千年遺恨的氣度,事事錙銖必較,如何帶領鱗族復出,又怎能成為妖界裁決者。

儲譽檀一陣沉默,左手蓮燈里的水波洶湧欲出,又被蓮瓣上的藍白雷光牢牢禁錮住。

陵湛只覺四周壓迫感瞬間暴漲,刺激得她戰意驟生,她硬着頭皮強行按捺下去,坦然接受對方的審視。

她是從景予讓那裏知道儲譽檀的。

九年前她在龍界初識景予讓,與其一同經歷生死大戰,險些喪命。

彼時問及景予讓有何憾事,答:兄弟、摯友、紅顏、宿敵皆全,平生無憾。

那摯友就是儲譽檀。

她當時就想,這位妖界裁決者該是何等的峭峻風骨,才填滿了景予讓對知交的一切期望,令他至死也無憾。

儲譽檀凝視片刻,緩緩將氣勢盡數斂回,他臉上的表情冷漠一如方才,陵湛卻感覺到這之間有什麼東西悄然改變了。

“你既身負此劍,行走妖界當小心謹慎,不可輕易暴露,否則境況危險。”儲譽檀淡淡囑咐,又問道,“你怎麼會在州宰府?”

陵湛啊了一聲,才想起自己是潛入州宰府的,隨即邊從袖子裏掏東西邊解釋道:“我那日在瀧江上等景大哥,忽然見到一個渾身浴血的鱗族男子浮在江面上,我把他拉上船,但他傷勢太重已是無力回天,他自言是澹州州宰,遭到謀害,將這塊玉佩交給我,懇請我前往澤國求援,若我辦成此事,鱗族必有重酬。”

她自幼便聽聞師父和師叔談論妖界局勢,經過這麼多年,她對妖界也算有大略的了解,當時州宰一說完她就察覺到茲事體大。

妖界有四族七境。

四族為羽、朅、蒼、鱗,四族各有一個王,四王之上,是統御整個妖界的妖帝。

七境是朔焉、扶陽、薊川、澹州、澤國、雲秦、瀧西。

朔焉、扶陽、薊川、澹州分別為羽、朅、蒼、鱗四族的屬地,這四個地方不會禁止其他三族進入,因此四地均為各族混居。四族派一個州宰來處理自家地盤上發生的事情,州宰的任辭全由四族自己決定,妖帝不會插手。

澤國是位於江河海流之下的獨立地域,與外界隔絕,也是鱗族王廷所在。

雲秦則是屬於丹墟,由丹墟掌管一切。

瀧西千年前就脫離了妖帝的控制,雄踞西邊,自立西帝,對東邊六境虎視眈眈。十三年前瀧西突然大肆擴張兵力,沿江三境憂心忡忡,妖帝便下令封鎖瀧江沿岸,一方面禁止東邊六境西渡,一方面提防瀧西侵襲。

因此陵湛泛舟瀧江是不合妖界律法的,而澹州州宰作為妖界僅有的四個州宰之一,被設局謀殺,重傷流落到瀧江之上也是不可思議的。她身負倚瀾截流劍,前去澤國無異於登門挑釁,可見州宰並未認出她背的是倚瀾截流,只是面臨危局沒有其他選擇,哪怕知道她來歷不明也只能冒險託付。

儲譽檀聽清前後原委,因早有預料,面上神色平靜未變。他接過綴着絲絛的碧藍色海玉,只見玉佩中心的鱗族圖騰上一道刃痕斜斷,血跡猶在,昭顯出玉佩的主人經歷了巨大的生死險境。

“你沒去澤國。”

這話說得很肯定,沒有一絲疑問。

陵湛點點頭:“那日……”

州宰來不及告訴她澤國所在便齎恨而亡,她顧慮到江畔可能有搜查的眼線,不敢停舟靠岸,瀧江上渺無人跡,她就把州宰的遺體暫時安置在船上,自己踏江繞過潯梁城自邊境上岸。她懷揣玉佩四處打聽到澤國所在,觀其重兵把守,斟酌再三,最終沒進入。她自己對州宰之死的內情並不了解,又攜帶倚瀾截流劍,萬一被抓住只怕難以解釋,但又不忍辜負州宰所託,於是便在澹州四處查探真相。

她回憶到此處有些赧然:“州宰臨終懇請,我卻瞻前顧後不敢進入澤國,只在澹州做這些無用之事,實在慚愧……”

儲譽檀瞥了她一眼:“你接下州宰令,四處奔波,是為了鱗族的重酬?”

陵湛忙道:“不是。”

儲譽檀:“既然不為利益,你又與州宰素不相識,那你是在愧疚什麼?”

陵湛無言,她知道儲譽檀這是在寬解她,這寬解的話真是一如儲譽檀的風格,除了嚴肅別無其他,看來景予讓說得沒錯,儲譽檀確實不太適合安慰人,天生就是打擊別人的。

她不再糾結,慨嘆道:“原來我帶在身上這些天的竟是能號令整個澹州的州宰令。”

儲譽檀展現了他難得一見的“溫情”之後又回到漠然的樣子,視線凝在州宰令上,只嗯了一聲來回應。

陵湛見狀,若有所悟,直言道:“裁決者接下來有何安排?”

儲譽檀摩挲着掌中玉佩:“我要去調遣州軍,此次與我同行的還有朅族岑家的少主……”

陵湛:“是那位丹墟的陣法師?”她剛從鱗族女子那裏得知消息時,還以為那個陣法師是儲譽檀,這才上門拜訪。

儲譽檀又嗯了一聲:“他此刻正在前院宴飲,牽制監丞。”

陵湛了悟背後意思:“既是如此,裁決者放心去調兵,我往前院一行,襄助岑少。”

儲譽檀頷首以應:“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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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哥是叛賊首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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