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猞猁
冷月獨照,青石築成的宅院裏,一個蒼族女子正坐在燈下縫衣,她黛眉微蹙,似憂似愁。
忽而傳來一陣敲門聲,她擱下衣服和針線,執燈起身,剛走了兩步又駐足回頭,對着銅鏡舒展了愁眉,這才過去開門:“你回來了,有……”
出乎她的意料,門外並無她的丈夫,只有一架看起來有點年歲的兩輪小車以及一口大鍋。這車和鍋都是她家的,今天傍晚丟失,現在回來了。她急忙俯身打開下面的柜子,只見碗筷杯碟摞得整整齊齊,一個也沒少,上面沾了油漬和食物殘渣,顯然被用過。柜子的角落裏還藏了一些錢幣,那些錢幣被一根紅繩串在一起,她伸手拎出來一數,竟不下百枚!
自傍晚以來的憂愁盡化為驚喜,她正高興不已,忽見街角拐過一個熟悉的身影,步履遲緩沉重,看起來心情不佳,正是她的丈夫。
蒼族男子內心思索該怎麼跟妻子交代沒找到東西的事情,抬頭卻見家門口妻子執燈而立,滿面喜色,他這才發現旁邊的小車,原來東西竟已回來了。
“這……”
“方才有敲門聲,我出來一看就見着了,應該是有誰借走一用,現下用完便還回來了。你看,他還留了這麼多錢……”
猞猁躲在牆后暗處,見蒼族夫婦歡喜地推車進了家門,才轉身往城北奔去。
他這趟偷偷溜出來有將近一個時辰,不知臨走前在宅里佈下的屏障被拆穿沒有。剛才市集裏與他交談的人族女子見解不俗,背的重劍也不俗,看着像是太荒十鋒之一的倚瀾截流劍。他腦子裏剛冒出這個念頭就自己否定了,倚瀾截流怎麼會落在一個人族手裏,還被光明正大地帶入妖界,真是想想都不可能。
一路心事重重地飛奔到老宅牆外,猞猁左右看了看,確定不會有巡視的州衛過來,他幾步蓄力一躍而起,奮力扒上牆頭,蹬了幾下,扭過身子跨坐在上面,惴惴不安地看向老宅之內。
院落里執着火把的護衛分散在四處,沒有搜查的姿態,看來他偷偷溜出去這會兒還沒被發現。
猞猁剛舒了口氣,就見一個高大的有點眼熟的朅族男子帶了一批隨從自院門口進來,直直地往主屋而去,附近護衛紛紛向他行禮。猞猁心頭大感不妙,火速翻下牆頭,齜牙咧嘴地穩住趔趄的身勢,顧不得疼痛,矮身藉著草叢樹木的遮掩往主屋迅速移動。他左躲右藏跑到主屋背面,在牆壁上摸索幾下,打開暗門悄悄進入,穿過內室快步來到外屋的桌案邊。
桌案中央的燭台里蠟燭燒完了半截,旁邊還有個杯子,一個簡單粗糙的人形木偶被擺坐在凳子上,四周地上還有一圈未乾的水痕。猞猁將指尖伸進杯子沾了點水,以指代筆在桌案上毫不停歇地畫下一長串符字,又端起杯子,沿着桌案繞了一圈,將杯中剩餘的水有規律地盡數澆在地上,接着他退後數步,雙手迅如飛電般掐了幾個術訣。
做完這一切,猞猁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書翻開,坐到人偶對面的凳子上。
屋子裏的空氣凝滯了一瞬,隨後恢復如常。那尊人偶卻瞬間開始消解垮塌,化成一堆瑩白的砂礫,順着圓凳流了滿地,數息后,那些瑩白砂礫連同地上的水痕一併消失無蹤。
下一瞬,腳步聲接踵而至,問詢聲伴隨着敲門聲響起。
“岑師?”
岑棲焉故意等了一下才回應,懶洋洋地道:“在吶!怎麼,護城大陣又出事了?”他這腔調拿捏得分外準確,六分慵懶三分恃才傲物,餘下還有一分被打攪的不悅。
朅族男子果然氣弱了幾分,低聲回答:“深夜唐突還請岑師見諒,是監丞設宴,請岑師過府一敘。”
岑棲焉眼珠一轉,大晚上設宴相邀,只怕宴無好宴,這監丞果然對他的身份起疑了,他要是不去更顯得心裏有鬼,但不能答應得太乾脆,過分急躁也會露出破綻,於是奚落道:“自我來到此地,府上大宴小宴不斷,酌金饌玉,輕歌曼舞,我恍恍惚惚的還以為是在帝都,可我瞧這潯梁城裏裡外外家家戶戶也沒多少非常殷實的……”
他不等朅族男子開口辯駁,又厲聲怫然道:“我從丹墟來到澹州,為的就是澹州之民的福祉,眼下護城大陣尚未復舊如初,監丞就急着宴飲作樂,是把澹州之民放在哪裏?又將我當成了什麼?”
朅族男子忙稱不敢,惶恐地辯解:“監丞設宴並非作樂,而是瀧西叛賊近來動作頻頻,恐將侵襲,所以請岑師前往相商。”
岑棲焉暗自冷笑,潯梁城的護城大陣是他師父建造,他師父乃是妖界首屈一指的陣法師,所建陣法只要靈石供應充足,別說瀧西,哪怕千軍萬馬兵臨城下,沒個三年五載也休想破陣攻進來。
他佯作驚異道:“瀧西又要侵襲?”
“監丞推斷六天前瀧西殺害州宰不過是第一波試探,真正的攻勢近日將要發動。”
岑棲焉耳聞此言內心又是一陣冷笑,這朅族男子原本是州衛里的一個小尉官,真本事沒有,趨炎附勢很有一套,他把妹子嫁給監丞作妾,藉此往上爬。州宰剛死,監丞就入主州宰府,篡奪了澹州大權,他也被提拔做了州衛的首領。監丞指東,他絕不往西,他老娘的話都沒這麼管用。
想到這裏,岑棲焉厭惡之心更甚:“那還不趕快調派州衛嚴密防護?”
“監丞已經下令調派。”朅族男子不忘此來的任務,藉機委婉提醒道,“具體防守事宜等着岑師去府內商量。”
此時內室傳來一陣屏風被挪動的聲音,緊接着三下有節奏的敲擊聲響起,岑棲焉神色一變,疏懶輕佻一掃而空,他嘴上應付着門外的朅族男子:“等等,我換個衣裳就去。”說完掩上書捲起身,走進內室反手合上門。
繞過屏風,但見一頭霜發的鱗族男子正闔目坐在床邊,掌中蓮燈輕托,身上猶有自外面歸來的寒意。
岑棲焉遲疑一瞬,道:“裁決者,我剛才在夜市看見一個背着重劍的人族女子,那把劍像是倚瀾截流。”
他素來自信自己過目不忘的本領,然而倚瀾截流劍關係到龍、妖兩界舊怨,不敢妄下定論。
裁決者聞言睜開眼來。
岑棲焉心知這是要他解釋的意思,趕緊道:“我在丹墟看過有關太荒十鋒的古籍,她背的重劍與書中記載的別無二致,而且她言語間帶有一點龍界的腔調,倚瀾截流劍自太荒后就一直藏於龍界……”
話未說完,裁決者已明其意:“暫且不用管她,先解決目前的事情。”
岑棲焉點頭示意明白了。
眼見窗戶上的影子徹底消失,確定岑棲焉進內室換衣裳去了,門外的朅族男子深深吐納數次,鬆開一直緊攥的拳頭,收起眼底的陰鷙,轉頭問守在門口的護衛:“岑師今晚沒出去?”
這陣法師前日來到潯梁城,自稱南下遊歷,要施展長才拯救六境苦難之民。州府正需要一個陣法師,他來的時機蹊蹺,不完全可信,監丞就把他留下來,安排了十幾個護衛在此監視。
護衛答:“沒有,一直在窗邊看書。”
“看了多久?”
“約莫一個時辰。”
朅族男子覺得有些不對,思索一會兒又想不通哪裏不對。
這時,岑棲焉換完衣裳推門出來,一臉不耐煩,撓着頭髮道:“走啊。”
朅族男子咽下氣恨,帶路前往州宰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