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相里曇

在翠篁居宿了一晚，天未明時，陵湛給昭偲婉留了一封信權作辭別，便悄聲離去。她選在這個時辰出發就是料想杜晚舟應該還在呼呼大睡，孰料當她從前院牆頭翻下時，旁邊壁上倚靠着的一團黑影沖她打了聲招呼，驚得她差點拔出斷刀，出手之前她定睛一看，發現那團黑影正是杜晚舟！

杜晚舟語間不無哀怨地道：“我手無寸鐵，文弱無力，好友怎忍心拋下我獨自離去，更何況蕪都兇險非常……”

陵湛問：“你怎知我要去蕪都？”

回憶昨日言談，她並未提起前往蕪都之事，杜晚舟是從何得知？甚至猜中她會悄悄離去提前埋伏在此……杜晚舟的舉動跟他的來歷一樣，撲朔迷離。

杜晚舟訝然道：“好友也要去蕪都？真是太好了！我原本還在苦思如何勸說好友與我同行呢！”

陵湛盯着他看了片刻，沒看出破綻。

“你去蕪都做什麼？”

“自然是去做大事。”見陵湛微微揚起眉，杜晚舟趕緊又道，“好友難道不曾聽聞權介聲死了？權介聲乃權家家主，他一死，蒼族必亂。我才略蓋世，又恰逢此亂世，正可大展宏圖，待我功成名遂，便請好友去蕪都最好的酒樓痛飲一番……哎！好友，我還沒說完你怎麼就走了，別走那麼快！等等我啊！”

沿途七彎八拐也甩不掉這塊牛皮糖，陵湛只得認命，帶上杜晚舟匆匆趕路。

方出羅城十里，伏殺驟臨，殺手仍是瀧西戰奴，只是與上次澹州薊川邊境之交那家客棧出現的不是同一批。陵湛拖着杜晚舟且戰且避，邊跑邊問杜晚舟究竟拿了什麼東西引得瀧西戰奴緊追不捨，杜晚舟顧左右而言他，裝傻充愣就是不回答。

或許是因身後追殺緊逼不斷，陵湛帶着杜晚舟這個累贅卻比隻身趕路還快，抵達蕪都時比預料的早了半個時辰。

甫一過城門，杜晚舟便如腳下生了根一般牢牢黏在原地，寸步也不願再進，他連聲道不行了，非要休息一會兒再走。陵湛找了個過路的妖族打聽景予讓與她約定會合的地點，得知就在附近，於是勉強同意了杜晚舟休息片刻的請求。

一人一妖停在距離城門不遠的街上，背後是一家醫館，醫館由四間房屋拼成，內中有葯櫃數排，卻沒擺什麼藥材，四下空蕩蕩的。店鋪的最右邊，一個紅髮蒼族雙目輕闔坐在矮凳上，神情閑適自在，給人第一感覺他是個生得好看而內里又應當十分剛毅的男子，他雖然氣息溫和毫無壓迫感，但掩藏在層層衣衫下的腰背肩臂輪廓卻暗暗透露出他擁有一副強健的身軀，是個難窺深淺的武者。他旁邊是一個蒼族少年，滿頭白色短髮，長不及肩，用細繩在腦後紮成短短一簇，頸上掛着一條黑繩，墜着一塊白色玉石，雕刻似羊非羊、如牛非牛。陵湛注意到那少年鞋子磨損嚴重，衣衫也有幾處破損臟污，似是奔波勞碌所致。他席地而坐，衣衫半褪，左邊臂膀裸露在外，肌膚精白毫無血色，彷彿霜雪堆砌而成，一道約莫三寸長的傷口橫貫在他的肩頭，紅中泛黑，絕非尋常之傷。

兩個妖族穩坐如鐘，久久不動。

驀然，白髮少年開口道：“鈺慎先生。”

紅髮蒼族緩緩睜開眼，目光落在少年臉上。

少年問：“還要再等嗎？”

鈺慎不言。

少年又道：“算算時間，那邊下午應該就會到了，屆時我要去……”

鈺慎不等他說完，微微頷首示意明白了，當下拿起擱在一旁的小刀，又握住少年的胳膊，端詳了片刻便要落刀，看樣子是打算就這樣直接剜去傷口間黑色的那部分，陵湛見狀趕緊往前踏出一步，道：“且慢！這位小兄弟的傷不可強行施刀！”

小刀堪堪停在傷口上方，鈺慎和那少年俱都轉過頭來，陵湛三步並作兩步邁進了醫館大門。

“這傷應是鑲嵌着火鐮石的兵器造成，若我所料不差，這位小兄弟是術師，功法為冰系，所以在被火鐮石割傷后還能堅持偌久。”見鈺慎和白髮少年都未出言否認，陵湛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對的，“而傷口紅中帶黑難以癒合是因為內中殘留着火鐮石的碎渣，若是強行用刀去剜，小兄弟一旦受痛必會不由自主運使功體，火鐮石碎渣所攜帶的余勁則會與之抗衡，這刀不過普通鋒刃，承受不了功法與余勁的兩相衝擊，不僅剜不出碎渣還會適得其反加劇傷勢。在下不才，對鐵石鑄材較為熟悉，知道如何應對這種傷勢，現有一更為妥帖的解法，不知二位可願信我一次？”

陵湛說完，便仔細觀察兩個蒼族的神情，鈺慎和白髮少年至始至終十分平靜，沒有同意也沒拒絕，她正躊躇，忽見鈺慎乾脆利落地擱下刀，從矮凳上起身，道：“請姑娘施為。”

陵湛一怔，她本以為會遭到阻攔故而解釋了一遍，豈料這兩個蒼族連半分質疑也無，直接就讓她動手。

白髮少年見她沉默在原地，以為是有什麼難處，便問道：“姑娘莫非還缺什麼東西？”

陵湛搖了搖頭，抬步上前在白髮少年身側站定，伸手入袖取出一個素白簡樸的荷包，她撕下一截巴掌寬的布條攤開在矮凳上，打開荷包將內中灰色石片倒出。

這是葉脈石的碎片，葉脈石是龍界溪流中偶爾能尋見的一種石頭，通體灰色，上面遍佈如葉脈般的紋路，縷縷延展，深淺不一。葉脈石的特異之處在於能可消除其他事物的功效，是火鐮石一類石材的剋星，相遇則互相消磨殆盡。

陵湛拉起布條兩端系在一起，將葉脈石碎片包在其中裹成一個團，而後轉向鈺慎，詢問道：“有辛櫨嗎？”

少年一聽，插話道：“無需那玩意兒，姑娘儘管施為，我受得住。”

陵湛點了點頭，繞到少年左後方，握住他的上臂，右手食中二指在傷口周圍輕輕揉按，似閑話般開口道：“我觀小公子頗為年少，在外奔波勞碌，家中不會擔憂嗎？”

“某隻是臉生得嫩，看起來年少，其實當家已有數年，在外自保無虞，此次出事不過一樁意外，這般狼狽的模樣讓姑娘見笑了。”

“怎會見笑，在下陵湛，還未請教閣下的名字？”

“相里曇……”

三字末尾乍然一收，斷得突兀，掌下軀體瞬間緊繃，陵湛早有預料，稍加力道牢牢制住相里曇的左臂，右手捏着的布團也分毫未松，不輕不重地覆在傷口之上。這第一下至關重要，對方若有防備必然渾身僵硬，葉脈石便達不到最好的功效，是以她用言語引開相里曇的注意，趁其不備一舉功成。

“相里公子請運轉內息逼出火鐮石的余勁，余勁越盛，葉脈石便能吸納得更多。”

話音一落，烈寒驟襲，似有無數堅冰環繞在周圍，刺骨都不足以形容這般冷寒，陵湛紋絲不動。相里曇功力一催之後才想到自己的功體非尋常人能忍受，然而他左肩冰火兩勢衝撞，酸麻痛癢滋味難言，他竭力忍下劇痛，卻無法再控制住內息，只求陵湛莫要因此重創才好，他緩了口氣正欲出言攔阻，卻聽陵湛語調平穩地道：“公子可是出自羅城相里家？”

相里曇還未回答，陵湛又道：“我曾從師叔那裏聽說過相里家之事，甚為欽佩。”

相里家三代典卿，典卿執掌刑獄，巡查六境，罰惡不賞善，賞善是妖帝的權力。

相里曇十七歲時成為典卿，在此之前，他的祖父、姑姑皆是死在典卿這個位置上，妖界有多少妖族敬重他們，就有多少妖族憎惡他們。

這道火鐮石造成的傷，不消說定是忌恨者所為。

陵湛估摸着時間差不多便移開布團，只見方才覆壓的地方黑痕盡散，葉脈石功效顯著。

相里曇半晌緩過氣，道：“尚可，陵姑娘請繼續。”

陵湛停了動作，望向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