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生存法則
古時的萊佩濂人把北方的游牧狩獵民族稱為“薩瓦敕人”,是因為他們認為薩瓦敕人不講究等級禮儀、缺乏智慧、野蠻粗暴,所以十分瞧不起這樣的薩瓦敕人,常常訾笑他們粗俗無禮,並以他們為恥。但是,對於率直粗暴的薩瓦敕人來說,東大陸那些道貌岸然、詭計多端的萊佩濂人,才更加令人討厭。東大陸萊佩濂人內心世界的複雜陰險程度,總是遠遠超乎薩瓦敕人的想像,因為,他們幾乎每次都是被言而無信的萊佩濂人利用之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又上當了。
薩瓦敕人的率直粗暴是顯而易見的,言行舉止都將他們的真實性情暴露得淋漓盡致,即便是野蠻的暴行,他們也會做得理所當然,從不遮遮掩掩。所以,根本無需懷疑他們是否會在暗中做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總的來說,薩瓦敕人愛憎分明、直來直往,幾乎沒有什麼城府和虛榮心,階級觀念也相當淡薄。
一千多年以前,早在薩瓦敕人棲息於東大陸的那段時期,就已經獲得了“戰鬥民族”的稱號,時至今日,這個稱號依然沒有改變。薩瓦敕人的人生信條就是“要麼戰,要麼亡!”,也正因為這過於勇猛而不畏懼死亡的民族秉性,令許多薩瓦敕人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失去了生命。在薩瓦敕人聚居的地方,幾乎不會看見老態龍鍾或臃腫肥胖的身影,無論雄性還是雌性,都十分崇尚野性戰鬥力。他們走路時都是挺直身板、昂首闊步、充滿力量,恨不得每一步都能踏出個深深的腳印。
自由奔放、肆無忌憚的薩瓦敕人,習慣於在他們相對短暫的生命旅程之中,盡情地揮霍自己的錢財和勇氣,及時享樂,過着無拘無束的日子。雖然他們同樣重視利益,喜歡掠奪,但目的非常簡單,就是為了在短暫的生命中享受足夠的樂趣而已。觀看猛獸搏鬥,並以此賭博,也是如今的薩瓦敕人生活中最重要的娛樂項目之一。
事實上,觀看斗獸表演是薩瓦敕人的傳統習俗,早在古希爾王統一東大陸之前,就已經存在了。但那時還只是單純的斗獸表演,和賭博沒有絲毫關係,甚至在流光族西爾文人來到西大陸之時,斗獸表演的形式都和古時候沒有什麼區別。不過,大約從十年前起,西大陸和東大陸之間終於開始有了一些往來之後,斗獸表演的性質才在東大陸萊佩濂人的影響下,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自一百多年前,半血人乘着簡易的船隻,首次帶着西大陸的一些野生特產和海產干物、冒險渡海到東大陸去換取緊缺的生活物資開始,東大陸的貴族們就漸漸迷上了那些稀有的外來物品,尤其是無葉橡果。
無葉橡樹唯獨生長於西大陸的西北方,在氣候非常炎熱惡劣的沙漠地區,全年開花結果,卻從不見一片葉子,在光禿禿的枝頭上,掛着沉甸甸的紫紅色的果子。每顆果子都有拳頭那麼大,外表裹着一層光滑厚重的硬殼,裏面是紫色的汁液和黃色的籽。汁液的顏色異常鮮艷,不但可以用於止渴和治熱病,還能用來渲染衣料,所渲染出的衣料顏色相當鮮艷漂亮,且長期保留着迷人的芳香。最重要的是,在沙漠中迷失的人,也能遠遠地循着它的香味找到方向。這種果子從樹上摘下之後,常溫儲存三年都不壞,裏面的果汁也會一直保持新鮮,堅硬的果殼本身也能製成名貴的香料。
但是,無葉橡果的採集相當不易。最初發現它的是幾個迷失在沙漠中的半血人,原本他們只是抱着試一試的態度,將這種罕見的果子與其他貨物一起放到船上,運至東大陸去換取糧食、種子和生活物資。萬萬沒料到,無葉橡果大大滿足了東大陸貴族們的虛榮心,他們非常需要這些芳香艷麗的東西,來炫耀自己與眾不同的地位和財富,畢竟那是東大陸所沒有的珍貴之物。
自那以後,原本默默無聞地生長在沙漠之地,任由過往旅人自由摘採的野果,便在東大陸貴族們的哄搶之下,變成了炫耀身份的象徵,價值隨之極速飆升,單單一顆果子就遠遠地超過了一百個奴隸的價值,甚至供不應求。
儘管如此,最終能夠真正到達半血商人手裏的回報卻少得可憐。因為,從最南端的臨波城出發,翻山越嶺,到達西北部的沙漠地區,也就是到無葉橡樹生長之區域的路途,是相當遙遠而艱險的。途中如果遭遇山野猛獸,或是陷入沼澤之地,能否有命歸來還不一定。所以,採集無葉橡果的本金與代價,往往都是半血商人的性命。當這批無葉橡果從炎熱的沙漠地帶經歷長途跋涉,再次穿越山林沼澤,躲過了野獸們的大口,陸陸續續運到濕潤的南方,並堆放在臨波城的港口時,已經過去了將近半年的時間。
接下來,持續兩百天左右的時間,這些從沙漠採集來的無葉橡果,都會和其他的西大陸野生特產一樣,只能在海上冒險漂流,途中不但要與變幻莫測的暴風雨搏鬥,還要躲避出沒無聲的海盜。其實,遇上斐氻族海盜是小事,交點物資就能過去了,只要不劇烈反抗,海盜們一般是不會輕易殺害半血商人的,頂多只是損失一些貨物罷了。畢竟,索取生存物資才是那些失去了土地的斐氻海盜的目的,害命並不是他們的本意。只有讓半血商人有機會繼續在東、西兩大陸之間往來經商,海盜們才能不斷地從中獲取更多賴以生存的物資。趕盡殺絕是害人害己的事情,這個簡單的道理斐氻人再清楚不過了。
在這個過程中,真正可怕的其實是遇上無力抵抗的暴風雨,以及抵達東大陸西海岸之後,所要面臨的東大陸貴族們毫無規律可循的苛刻賦稅。
在東大陸,因為各國都禁止平民從商,因而也沒有相關的稅法可循,半血商人每經過一個國家,甚至是每一座城市,都會遇到各種不同的稅目和稅金。這些從西大陸漂洋過海而來的商品,經過了一層又一層的榨取,最後才會到達消費者的手裏。有意思的是,壓榨半血商人並強收重稅的是這些貴族,最後的高價消費者也依然是他們。普通平民是不敢奢望那些昂貴之物的,他們沒有什麼財富,頂多只能用自產的糧食和種子,去和半血人交換一些海產干物而已。由於經過了長途跋涉的無葉橡果,從採摘到送至真正的消費者手裏,整個過程耗費了一年多,有時甚至是兩年的時間。所以,一顆無葉橡果的價值會遠遠超過一百個奴隸,在東大陸而言其實並不誇張。
但是,那些能夠裝點貴族們虛榮心的奢侈品,卻不一定是想要就能立即買得到的。他們必須等待一年,甚至是更長的時間,才能再次獲得。因此,最近這十幾年來,東大陸的貴族們也開始嘗試着打造私船,親自來到臨波城,從半血商人手中購得他們所需的各種稀缺物品。自那以後,西海的寧靜終於被打破了,東、西兩大陸之間也漸漸開始有了一些往來。
由於少數經常往返於東、西兩大陸之間的東大陸貴族,在偶然的機會下,見識了薩瓦敕人的斗獸表演,激起了他們濃烈的興趣。但單純的斗獸表演看多了也會失去激情,於是,那些富有的東大陸貴族就自發地把這項娛樂當成了賭博,用財物來助興,漸漸影響了越來越多的薩瓦敕人,也欲罷不能地參與其中。從此,斗獸場就迅速地變成了賭場。
就像萊佩濂人討厭薩瓦敕人一樣,薩瓦敕人其實也討厭着萊佩濂人,但卻一點兒也不討厭他們帶來的財物。因此,索礱城的斗獸場便成為了死對頭——薩瓦敕人與萊佩濂人唯一能夠和平共處的場所。這兩個民族在分道揚鑣一千多年之後,終於有幸地找到了雙方作為同一個物種在本質上所具有的共同點。
“你的意思是,薩瓦敕人可能把我們的族人與猛獸關在一起,讓他們互相搏鬥,並以此賭博取樂?”西流難以置信地問道。
魔野艱難地點了點頭,其實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近十年以來,不僅是薩瓦敕人,就連東大陸的貴族們也常常會帶着巨額的財物渡海而來,坐在血腥的斗獸場裏,使勁地揮霍他們的財富。只有從未到過索礱城的流光人,才沒有想到自己的族人會被關在斗獸場裏,被迫與猛獸搏鬥來奪取生機,並供薩瓦敕人和萊佩濂人取樂。
這個意外定然不會令祭司感到愉快,畢竟守護族人是身為祭司的責任。雖然在戰場上受傷在所難免,但像這樣活生生地被折磨,於流光人而言是難以想像的。倘若祭司能預料到這種情況,也不至於會等祭典過後才到索礱城來救人了,他原以為只是單純的囚禁而已。看來兩個種族之間的意識形態差距,已經不止是“迥異”就足以衡量的了。在那一瞬間,魔野注意到祭司的眼睛微微地眯了一下,寒光在青藍色的眼眸中一閃而逝,雖然面部表情幾乎沒有什麼變化。
事實證明,萊佩濂人的殘酷程度,果然還是遠遠地超出了流光人的想像。在他們的故土流光之星,任何存在物都會受到尊重,不會因為生命形式的差別,而遭到毫無意義的摧殘。因為,所有的生物都會自覺地遵守流光之星的生存法則,絕不會破壞生存壞境的和諧。
所謂的“生存法則”,指的是流光之星上所有生命體在生存過程中都必須遵守的秩序,換而言之,就是流光生命體為了適應環境而演化出的一種本能。類似於萊佩濂世界各國用於規範國民行為的律法,但它又與萊佩濂世界的律法有着截然不同的本質。
生存法則的起源已經久遠到無法追憶了,早已鐫刻在流光人的靈魂中,它對流光之星上所有的生物都具有同等作用,任何不同形式的生命都不會被差別對待。儘管祭司們是流光之星生存法則名義上的守護者,但實際並不需要為此做些什麼,因為不僅是流光人,流光之星上其他的生命體也都會自覺地遵守這個法則,這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本能。他們只會向故土索取剛好能夠滿足基本生存需求的資源,除此以外,絕對不會任意獵殺或摧殘其他的生命,即便是山川河流,也不會隨意破壞。流光人認為,流光之星上的一切存在物都是具有生命的,都是故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為,流光之星本身就是一個具有生命和靈魂的存在者——太陽王。
在流光人的世界觀中,不同的生命形式的存在,是為了讓世界顯得更豐富多彩,是為了展現生命形式的無限可能性,而不是為了級別分層或統治支配。因為,每種生命都具有獨特的智慧與美麗,而且生命永遠不會消失,只是在不同的階段會呈現出不同的存在形式而已。也許你曾經是我的一部分,也許我曾經是你的一部分,大家都源自同一片故土,早已不分彼此。所以,流光人珍愛流光之星的一切,如同珍愛自己。
古代的萊佩濂人曾經認為流光人都是大傻瓜,原因之一就是流光之星遍地珍寶卻無人識寶。但於流光人而言,那些珍寶只是故土的一部分,就連他們自己也是故土的一部分,就像山川河流一樣自然地存在着,並沒有什麼不同,而且流光之星本身就是個發光的自然物,所以,流光人並沒有“據為己有”的意識。
但是,在萊佩濂世界,文明性質截然不同,黃金寶石可以滿足絕大多數人的慾望,提高他們的優越感。他們甚至會圈地為王,擅自將孕育了所有生命的土地據為己有,理所當然地揮霍着自然中的資源,就像毀滅者一樣四處肆虐,恃強凌弱,所到之處無不滿目瘡痍,對於給予了他們生命的這個世界毫無感恩之心,毀完即棄。
墜落到萊佩濂世界以前,流光人甚至未曾體驗過“為了生存而互相殘殺”的經歷。儘管如此,流光人依然在遵守流光之星生存法則的原則上,艱難而節制地與萊佩濂人展開了持續千年的戰爭。對於習慣從殺戮中尋求生機和滿足慾望的萊佩濂人而言,流光人的生存法則是不可想像的。但對於習慣等量齊觀的流光人來說,遵守生存法則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這是他們與生俱來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