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阿克亞的日記(4月25日)
新紀139年4月25日
0600,士兵們都爬起來,在宿舍外面列隊。我正要進入宿舍打掃,忽然發現,並不是所有人都去準備晨練。有大概三個小隊的人正向指揮所旁邊的作戰中心聚集,其中就有那幫啰嗦的新兵。
“怎麼搞的,不是說我們可以不用賣命的嗎?”
“這是真的上戰場啊,會不會死啊?”
“我家那個爹媽,太不靠譜了!”
說實話,我也想抱怨幾句。是什麼樣的任務,輪得到他們出場?按過去的經驗,接受三個月基礎訓練的新兵有能力參加戰鬥,但他們估計就只有送命的份。
我的好奇心佔了上風,想跟上去看看,傑德冷不防橫在我面前,一隻張開的大手差點蓋在我臉上。
“就算是你,如果沒有參加行動,也不能隨便過去。”
“少校,是有作戰任務嗎?”
“是啊,前幾天情報部不是說接管指揮權嗎?這次行動就是他們策劃的,好像還給針對‘毒蛇’的剿滅行動起了個代號,叫什麼來着?”傑德抬起頭思索着。
“可那是‘毒蛇’,不是普通的恐怖份子,您也知道他們有多危險。”
“我們派去的也不是普通的士兵嘛,哈哈。”傑德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像在開玩笑,但很快換上了正經的表情,“而且這是命令,我們只能照做。你說的沒錯,‘毒蛇’不是一般的恐怖份子,不過這次任務,應該沒什麼擔心的。我先走了,好好乾活”
看着傑德的背影,品着他剛才說話時的語氣,雖然與平時無二,但我隱約感覺到,其中有什麼異樣。
*****
盤踞在阿爾法地區的武裝組織“毒蛇”,於去年8月29日,對北面的布拉維肯鎮發動襲擊,並將其改造為據點,由此宣告他們在阿爾法地區的活動正式開始。之後,“毒蛇”又展開了一系列的行動,不過他們的攻擊目標不限于軍隊,還包括其他恐怖勢力。到去年年末,阿爾法地區就只剩下了“毒蛇”這一支軍事組織。
在一般人眼裏,所謂的恐怖份子,無非是些在身上綁上炸彈衝進人群,在公共場合胡亂放槍,又或是把一艘裝滿汽油的船開進海濱遊樂場放火的瘋子,事實也確實如此。
我們過去在戰鬥中見過無數恐怖份子,一個賽一個的瘋狂。儘管他們的武裝不算先進,戰術不算高端,但有着無人能及的狂熱——根本不考慮自己的安危,隨時做好死的準備。很多人在所謂“聖戰”的洗腦下,以戰死為榮,以不能為“聖戰”獻身為恥。
恐怖份子有如此膽量,和他們的目的分不開。宗教,領土,政治因素等等,他們選擇用恐怖襲擊的方式,換取世界的關注,唯有如此,才會讓自己的主張不被人們遺忘。
但“毒蛇”不同。
他們行動有組織,作戰有章法,不胡打一氣。每攻擊一個戰略目標,都能看出事先經過縝密的計劃。而且他們的裝備遠高於一般的恐怖份子,戰鬥力非常強,和正規軍不相上下。這也是這麼長時間來我們沒能徹底打垮他們的原因。
不過奇怪的是,迄今為止,這個組織沒有發表過任何政治聲明。既沒有大張旗鼓表明什麼主張立場,又從來不向政府提要求,其戰鬥員絕大多數都不是本地人,似乎也與領土宗教無關。
他們到底是什麼目的?
一面琢磨着這些,我一面往宿舍走,手機響起來,是上校打來的。
“阿克亞,停下你手中的活,到我辦公室來。”
“是的上校。”
*****
十分鐘,我趕到上校的辦公室,敲門進屋。上校正坐在辦公桌後面,盯着手裏一張紙看,旁邊立着托卡爾。我看到上校身後,牆上掛着的投影幕在閃閃發光,想必是有任務,於是馬上走到上校面前,立正站好。
“阿克亞·特羅修米,前來報到。”
上校一指旁邊的沙發,示意我們坐下。我和托卡爾剛坐穩,上校把紙放在桌子上,正了正身子。
“阿克亞,我想你也看到了,今天有作戰行動,是情報部指派的任務。像以前一樣,你們來了解一下作戰內容”
“明白。但屬下有一事不明,想請教上校。”
“講吧。”
“屬下看到,新兵隊也在作戰中心裏,是要參加行動嗎?”
上校微微一笑:“不參加行動,怎麼能讓他們進去呢?”
沒等我說話,靠在沙發上的托卡爾彈起了身子。
“新兵參戰?真的嗎上校?我覺得那些廢物根本就是送死而已啊。”
“注意你的用辭,士兵上戰場從來都不是為了送死。”上校訓斥了托卡爾一句,接着又說,“這也是情報部的意思,從士兵到指揮官,都是他們選的。”
“那我們不就成了提供士兵的兵營了嗎?打仗的事,情報部能有多少經驗,還輪得到他們插手?”
“情報部的指揮官已經派來了。”上校說道,完全無視托卡爾的抱怨,“參加此次行動的,是新兵隊,以及第二和第五突擊小隊。這兩隻小隊作戰經驗豐富,應該沒什麼問題。”
我說:“那也要看作戰內容而定。”
“這個嘛。”
上校隨手點了幾下桌子上的鍵盤,投影幕上出現了一張地圖。
“這就是我們這次任務的地點。”
我和托卡爾仔細看了看,幾乎是同時驚訝地說了出來:“區域F?”
為了便於行動,我們將阿爾法地區分成六個區域。區域F是阿爾法地區的西南角,位於基地西面,是所有區域裏最荒蕪的。但在過去,它可以說是阿爾法地區最富饒的地方,也因此成為米亞里獨立戰爭期間,兩國爭奪的焦點,幾場大型戰役都在那裏打響。
諷刺的是,戰後,那裏變成了人跡罕至的荒野,甚至找不出幾間完整的房子,現在反而成了軍事戰略意義最小的地方。
上校看出了我們的疑惑,繼續解釋起來。
“昨晚,情報部傳來了作戰計劃。在昨天下午兩點左右,他們偵察到一夥武裝份子進入到區域F的這一帶。”
說著,上校在投影幕上比劃了一下。
“那裏有一些村落的廢墟,他們應該是留在了裏面。規模大概100多人,根據攜帶的重型武器判斷,應該是‘毒蛇’。情報部的結論是,他們出於某種目的,在那裏臨時駐紮。”
“哈,臨時駐紮。”托卡爾冷笑着聳肩,“然後呢?整個區域F杳無人煙,又沒有資源,土地上全是雜草,難道他們是去開荒不成?”
“問題就在這,情報部也想弄明白原因。所以這次行動的主要目標不是殲滅敵人,而是弄清楚他們在幹什麼。”
聽着上校的話,我感覺出了不對頭。
“上校,情報部是不是還有別的想法?”
“為什麼這麼說呢?”
“如果是為了弄清敵人的目的,那隻需派小股部隊去偵察,從空中用無人機展開監視,將兩者的情報結合,不難得出結論。何必派出三支小隊的兵力,這樣反而容易引起敵人的警覺。”
上校滿意地點點頭:“你說的不錯,阿克亞。但是派出三支小隊也是情報部的指示,而且專門指定了新兵隊。不用說也知道,是想幫那些新兵拿成績。只是偵察的話,就不用擔心喪命了。”
說到底還是那套官僚操作啊。我瞄了一眼旁邊的托卡爾,他抱着胳膊,歪着腦袋,不知道是接受了這個說法,還是壓抑着滿腹牢騷。上校起身按下牆上一個按鈕,投影幕的影像消失,開始緩緩升起。
“最後說一點,情報部正在想辦法向‘毒蛇’滲透,行動代號為‘狩獵美杜莎’。為此需要我們在正面戰場配合,也就是跟平常一樣,明白了嗎?”
“是!”“明白。”
這話的意思我和托卡爾都懂。我們敬了禮,退出房間。
*****
1600,部隊準時出發。
完成一天工作的我和托卡爾,正準備去休息一下,一輛輛運兵車從面前駛過。除了那些新兵,其他兩隊可都是從軍至少三年的士兵。況且敵人的數量不多,對於那種沒有戰略意義的地區,也不大可能拚命,這次任務應該會比較輕鬆吧。
然而現實遠比我想得更加殘酷。
1800左右,我吃完飯出來,就看到醫療隊在基地大院裏緊急集合。起初我並沒覺得意外,戰鬥中出現人員傷亡,是很平常的事。但是,當一輛滿是彈痕,破破爛爛的運兵車停在眼前的時候,我還是吃了一驚。車損達到這個地步,說明部隊遭到了相當猛烈的攻擊。
從車廂里連滾帶爬出來的,是那些新兵。要是托卡爾看到這個場景,肯定會幸災樂禍。整個新兵隊40人,回來的不到一半。他們身上四處淌血,衣服變成了紅綠配,不停地大吵大鬧,哭爹喊娘。也有人連叫的力氣都沒有,失血過多,傷勢過重,已經命懸一線。
準備就緒的醫療隊將這些傷員抬上救護車,一溜煙開往基地外的醫院。十多分鐘后,第二小隊和第五小隊的車也都回來了。他們的情況顯然比新兵們好得多,但沒有什麼精神頭,看來這場仗打得挺憋屈。
這結果可真是萬萬沒想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盡最快速度向醫院跑去。
出了基地的東門,不遠就是醫院。門前站着不少人,托卡爾正在附近冷眼旁觀,他的臉上果然帶着笑。
“怎麼這麼開心?”
“這算是凈化隊伍。”
如果上校在這,托卡爾絕不是挨罵那麼簡單。好在上校是幾分鐘后駕車趕到的,一言不發,下車就徑直走進醫院。我和托卡爾也要進去,被隨後下車的傑德攔住。
“你們兩個就不用進去了。”
“發生了什麼事?”托卡爾問道,“指揮所應該早就收到報告了吧?”
“是收到了,但細節還要等上校問清楚。”
“那姑且讓我猜猜看吧。比如,在途中遭到伏擊,然後醫院裏那些垃圾慌了神,幫不上忙不說反而成了累贅,最後不得不狼狽逃回來,大概是這樣?”
“怎麼猜是你的自由,托卡爾。”
“哼。”
托卡爾用鄙夷的聲音嘆了口氣,轉身離開。
“你去哪?”
“收拾東西。”
他晃悠着走了。傑德做了個無奈的表情,對我說:“我也得收拾一下了,你呢?”
“我,想問上校一些事。”
“好吧,別太糾結,把自己弄蒙了,回見。”
大約等了一個小時,上校在幾名小隊隊長的簇擁下走出來。他們互相說著話,應該是在處理善後。我想了想,沒有迎上去。這個時候,一個清潔工攔住一名上校,怎麼看都會讓人覺得有問題。
我回到指揮所去等。天已經黑透了,指揮所內外還是燈光一片。出了這個事,樓里的人都別想睡好覺。我思索着下午發生的一切,但根本理不出頭緒。過了一會兒,上校開着車出現在院裏。
他也看到了我,下車來到我面前。
“你想問什麼,阿克亞?”
我有太多東西要問,但首先要搞清發生了什麼。
“上校,到底出了什麼事?”
接下來上校的話讓我目瞪口呆,我驚訝的是托卡爾準確的猜測。部隊在村莊以東數公裡外的樹林遭到伏擊,雙方一動手,新兵隊就亂了套。顯然敵人也看出那是個軟柿子,於是對新兵們狠狠地開了火。這些平時得意忘形的傢伙死的死傷的傷,鬼哭狼嚎滿地打滾,根本派不上用場。
其實,光憑第二和第五小隊也完全可以一戰,但來自情報部的指揮官命令部隊優先保護那些廢物,再加上敵人的位置和戰鬥力也不明了,就糊裏糊塗地撤回來了。
“我想,他們應該是在路上被敵人的崗哨發現了。”上校說出了他的結論。
“崗哨?”
“通往村莊的路總共有三條,都是從雜草和沙地中踩出來的土路。在路邊埋伏几個人,隨時向村莊內的本隊報告,再讓本隊出來阻擊好,也就是這麼回事。”
我一向相信上校的判斷,事實也一定是這樣。情報部或許想讓新兵們就此畢業,沒想到其中一些人連人生都畢業了。就憑這個搞不清敵人戰鬥力的糊塗勁,還能領導好“狩獵美杜莎”的行動嗎?
“上校,屬下不明白,為什麼要情報部來安排人手?作為戰鬥部隊,我們應該只接受任務,人員調配和現場指揮由我們自己負責。從今天的結果看,情報部只能把事情搞砸。”
因為實在是一頭霧水,我的話也有些多,但上校只回了一句。
“軍人要服從命令。”
聽了這話,我不再說什麼。是的,軍人要服從命令,不管是什麼樣的命令。上校看我沒有說話,便俯身講了最後一句。
“去吧,阿克亞,好好準備一下。0點30分集合。”
*****
17年前,瘟疫席捲了我的故鄉。那段時間,我碰巧在外地的親戚家,回來以後,看到的是荒無人煙的村子,曾經和平安寧的景象一去不復返。村裡走動着很多人,不是熟悉的鄰居,而是一群陌生的面孔。
幾個穿着得體的男人告訴年幼的我,這裏發生了瘟疫,爆發得很快。政府為控制病情,不得已將村子隔離並凈化,村民無一生還。我當時不懂什麼叫瘟疫、凈化和隔離,只知道我再也見不到父母和哥哥了。
那幾個人要把我送去孤兒院,我想回親戚家。但不知為什麼,幾天前還對我笑臉相迎的親戚們,在這件事之後突然翻臉,沒有一個人願意收留我。結果我就成了孤兒院的一員。
孤兒院的生活很安靜,也很平淡,有些許家的感覺。照顧我們的老師和藹可親,其他孩子也對我很友好,我用了一年時間融入這個新環境。6歲生日那天,老師和孩子們陪我開心了一整天,我覺得自己已經擺脫了過去的陰影。也許我會這樣一直平靜又無為地生活下去——如果沒有遇到上校的話。
7歲那年,上校帶着幾個人到孤兒院慰問。後來我知道,這是銀翼軍的諸多形象工程之一。當院長站在那個身材高大,頭髮灰白,精神十足的老人旁邊,介紹說他是保衛和平的英雄時,孩子們都高舉雙手,僵硬地向他歡呼。他也笑着和孩子們揮手致意。
有一個參觀項目是體育課。孩子們在老師的要求下,笨拙地做着一個又一個動作。我注意到那個老人是笑着看的,看得津津有味。體育課結束后,他消失了一段時間,然後單獨把我和托卡爾叫到一個房間裏。
屋裏只有我們三人,老人說了一些話,我記不清了,只有最後那個問題,還刻在腦海里。
“你們願意變得和我一樣嗎?”
聽了老人的話,托卡爾一口答應下來。我猶豫了一陣,也同意了。其中一半原因,是我不想失去托卡爾這個好朋友。
另一半,我說不好。但可以肯定,我對眼前這個人有一種莫名的敬佩之情,大概是他的身份影響了我吧。
如果有能力保護別人,我就不會讓村子的悲劇重演。
隨着時間的推移,我對上校的敬佩與日俱增。他是一位正直、標準的軍人,也是我的人生目標。執行上校的命令,根本不需要猶豫。
上校要我服從上級命令,那麼我就會服從。現在他要我凌晨集合,說明我要回歸本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