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且不說在外邊比家裏艱苦,他也沒有能帶她的理由。她是小姑娘,內宅才更加適合她,有他母親庇護,比跟着他漂泊強得多。
「卿卿,抱歉,要留你一個人在京城幾年。」他強壓下翻湧的情緒,和她說抱歉。
他以為自己早已心若鐵石,可面對這麽一個小姑娘的時候,他再無法心無波瀾,小姑娘用她的善良溫暖牽動着他。
百鍊該成鋼,唯獨面對她,只想給她世間最好的溫柔。
他實在不忍,說到最後,竟生出不敢與她對視的情怯。
初寧終於聽清了,徐三叔說要離開,幾年才歸……
她心臟猛然劇烈跳動起來,快到讓人要喘不過氣。
這樣告別的情景讓她想到父親離開前的那夜,父親說她以後一個人定要堅強,只有內心堅強,才可以無堅不摧。
「……那樣爹爹也能安心些。」
父親無可奈何的長嘆彷佛又在她耳邊響起,夾雜着無盡的愧意,如今徐三叔也要離開……
初寧垂了眸,幽幽月光在她低頭那瞬,從眼眸內滑過,最後凝在她眼角,像是搖搖欲墜的一滴淚花。
「卿卿。」徐硯握了握她的手,發現她手指冰涼,讓他用力緊緊焐着。
「徐三叔。」初寧感受到他的力度,猛然又抬了頭,朝他粲然一笑,如同他首回見她,以為她要哭的時候,卻是朝他笑,眸中閃動的光芒比煙火還要絢麗璀璨。「徐三叔,我會好好在家等您回來的,您不用擔心我。」
徐硯此時卻寧可她跟自己說捨不得自己離開,或是對他鬧脾氣,他食言了啊。
小姑娘這樣一直笑,明媚得灼人,讓人眼眶發燙。
「徐三叔要去哪裏呢。」
「浙江。」徐硯一顆心揪痛,站起來牽着她繼續走在石子道上。
初寧聽到這兩字,神色頓了頓,旋即又笑着說:「浙江啊,我外祖家也在浙江呢,徐三叔可得替我多看看那邊的風景。」
宋夫人是浙江人?徐硯聞言猛然轉頭看她,旋即又為自己的反應失笑,聲音低啞地說:「好,徐三叔會月月給你寫信的。」
「好。」初寧高興地點頭。
她由他陪着從石子道走回暮思院,進去的時候,還甜甜笑着朝他揮手,他站在院門片刻才轉身離開,去了碧桐院。
汐楠發現小主子回來後就悶悶不樂,還讓她取來紙筆,點了新的蠟燭,默寫什麽。
初寧手腕運力,清秀的字體慢慢展現在紙張上,她埋頭苦寫,把腦海里所有關於浙江官場的一切都寫下來。
爹爹跟她說過很多關於浙江的事,因為浙江是她娘親的故鄉,所以她記得特別清晰。
記憶隨字跡湧出,漸漸的,她眼前模糊,寫寫停停,總要抹掉眼裏的水霧再重新落筆。
燭火下的小姑娘背挺得筆直,一直讓自己堅強,這一刻,她知道自己該真正長大了。
徐家人做好徐硯離家的準備,已回到任家的任大夫人身邊卻發生了大事。
回任家的時候已是端午前一日,任大夫人忙着處理府里的事,次日又要去看龍舟,就只開了一個放着常用衣飾的箱籠,今晚命丫鬟收拾,卻發現任老夫人留下來的鳳首步搖不見了,只有空空的錦盒。
丫鬟嚇得面無人色,稟到任大夫人那裏,任大夫人驚得耳朵嗡鳴,讓所有人把箱籠都翻了個遍。
這可是太后所賜,若是丟了,被人蔘一本,罪名也不小!
任大夫人期盼着能找到東西,結果卻讓她一瞬間癱軟在床上,都已經把屋子翻過來了,也沒有找到東西。
她倒在床上喘了好一會兒氣,才勉力撐起身厲聲問:「當日是誰最後見過步搖,這箱籠不是讓你們上鎖?」
最後收步搖的自然是她的貼身丫鬟,也是那丫鬟發現步搖不見的,早已跪倒在她腳邊,指天發誓說自己確實有收進去,但她細細一回想箱子上鎖前,似乎正是二姑娘請了宋家姑娘在小廳里坐了會。
丫鬟神色幾變,支支吾吾地把這些事情說了出來。
這讓本都要睡著了的任瀾頤被娘親派來的人從床上挖起來,穿着披風去了娘親跟前……
徐硯的調令在第二日早朝過後就頒至他手,任命他為工部都水司浙江分司主事,正六品的官職。
本朝都水司不只稽核所有與水道有關的工程經費,並監管修造戰船與渡船。
然而先帝那時起就一直海禁,很多地方的都水司其實並太多事可做,只有浙江這種沿海有倭寇出沒之地,才顯現出都水司的作用與地位。
這在浙江當都水司主事,可是有實權的差事,絕對是叫人羨慕的。
不過因浙江剛剛出了事,連帶着太子都遭殃,眾人對這位置倒有點避之唯恐不及,就怕因手中有權而被如今奪嫡的幾方勢力盯上,徐硯得此差,不少人都在後頭等着看他熱鬧。
徐硯卻是波瀾不興地回翰林院收拾東西,他兩日內必須離京,才趕得上到任的時間,時間並不充裕。
杜和光在無人注意的時候,悄悄拍了拍他肩頭,是鼓勵與祝福。
他把對方的恩情記在心中,來日必要相報。
而翰林院先前不少人都譏諷徐硯出賣好友,如今他算是榮升,也沒有幾個人拉下臉來恭喜。徐硯倒是覺得清凈,俐落將手上的事情交接,去吏部覆命,便離開皇城。
此時徐家,才剛下學的初寧聽到任家姊妹又來了,還都說要和她一起用午飯,直想翻白眼。
昨晚她寫東西熬到三更過後,今天實在不想獨自應付兩人,她索性把徐家姊妹也喊上,既然要熱鬧就熱鬧個夠。
可不料,對方是來者不善。
也不記得是誰提起任瀾頤送給她的蝴蝶耳墜,就都跑到她寢室里看東西,結果她放在床頭的木盒就掉在被面上,明明蓋緊的盒子,任瀾頤拾起來時卻打開了,正好鳳首步搖就從裏頭滑了出來。
任大夫人的丫鬟當即一聲怪叫,嘴裏說著什麽夫人的步搖,搶過步搖就跑走。
明明是客人,還是個丫鬟,卻奪別人的東西,還是初寧最在意的一件,初寧大驚失色,不明所以直追到碧桐院,進屋就見到丫鬟捧着鳳首步搖跪在任大夫人跟前哭哭啼啼。
她跨過門檻,就被任大夫人冷冰冰的眼神掃過,神色帶着對她的厭惡,彷佛她是什麽髒東西,徐老夫人坐在羅漢床上,面上是驚疑不定,看向她的目光帶着詫異。
在這種詭異的氣氛中,任大夫人拂了拂裙面,說道:「老夫人,實在是冒昧打攪了,失物已歸,老夫人當我今日就沒來過。」
原來任大夫人來到老人這裏,說可能有東西落在客院,想回來找找,實際上卻是早已經懷疑初寧,就假借找東西,派丫鬟跟着女兒去暮思院一探。
如今見到鳳首步搖,又有丫鬟的證詞,便認定初寧偷竊,初寧那天到客院作客時,和徐家姊妹都曾見過這鳳首步搖,又在東西不見那日單獨待在客院,一切都顯得那麽合情合理。
初寧沒聽到丫鬟的指證,見她拿着步搖就要走,卻下意識覺得不對,忙攔住說:「任夫人,您要走可以,但您不能拿走我娘親留給我的步搖。」
「你娘親留的步搖?」任大夫人柳眉一蹙,溫婉的面容就多了絲刻薄,「宋姑娘,我不計較了,你莫要再用這種蹩腳的謊言來徒增笑話,步搖怎麽來的,你我心中皆有數。」
什麽意思?初寧越聽越不對勁。
徐家姊妹和任家姊妹這時都趕了過來,汐楠與綠裳也追得直喘氣。
任大夫人見到女兒,就朝兩人招手,「我們回吧。」
「等等!任夫人,您的話我聽不懂,但我娘親的遺物您必須還給我!」初寧張開雙臂,攔着根本不讓她離開。
任大夫人見此也沒有耐心與她糾纏,伸手就推開她,要不是汐楠撲上前,初寧就得被推得撞到桌角上。
「你拿了東西,還有臉說成是自己的,宋初寧,你怎麽能這麽無恥!」任瀾惠知道此物對家裏有多重要,氣不過,張口就罵。
扶着汐楠胳膊的初寧猛然恍悟,她們剛才為什麽是那樣一副表情——?因為步搖長得一樣,所以覺得是她偷拿了任大夫人的東西,可她哪裏有機會去偷步搖,簡直無稽之談!
她本來就覺得奇怪,為什麽任大夫人的丫鬟會跟着任家姊妹到她的院子,現在她總算明白了,就是因為認為她是賊,而來找東西的。
初寧重新站好,正要理直氣壯地解釋,眼角餘光卻正好掃過任瀾頤,被她唇角那抹略帶奇怪地笑吸引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