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最後一隻獸

王雪咬了咬牙，在圓桌上又開始轉起圈來，但這一次，她自己心裏也沒有了答案。

桌上面的所有人都應該對少年的死亡負有責任，他們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但是，真正能成為凶獸的那些人，必須是對少年的死亡有直接責任的人。必須是她心中最為憎恨恐懼的對象。

他們都有責任，但他們似乎都不是凶獸。

看見王雪的目光如此遲疑，坐在法官席上的那個王雪又揚起紅唇，踩着高跟鞋走近了她。

然後在她耳畔悄悄說：“我就是你，所以，我會幫你。最後的凶獸，確實不在被告席上。他在別處哦。”

她輕彈指間，解除了被害人席上的語言禁制，衝著徐睿微微一笑：“輪到你了，你這個惡毒心腸的小壞蛋。”

王雪悚然抬頭，看向了被害人席上的那個少年。

真的解除了話語的禁制，真的可以說話，可以吶喊，可以選擇的時刻，他反倒沉默了。

另一個王雪接著說：“真相法庭，要審判每一份真實的惡意。這個小朋友，說是被害人，其實也是加害者。”

“小雪你早就知道了吧，何必包庇他呢？他對你，可是一直只有利用而已啊。沒有一個父親願意自己的小孩看到鮮血。他的父親是這樣，你的父親也是這樣。你爸爸派那個流浪漢過去，只是為了監視他，他再三叮囑，本來打算是你們分開以後下手的。”

“可是他啊，知道自己會死，他最後選擇死在小雪你的面前呢。他對那個人到底說了什麼，才惹的他狂性大發，不顧這麼多人圍觀，不顧立馬入獄，不怕你爸爸報復，要刺他整整十六刀去殺了他呢？”

“來吧，徐睿，告訴小雪，當年，未名湖畔，你身死的前十分鐘。在你認出許非后，對着他到底說了什麼？”

徐睿低着頭，整張臉龐都埋在了暗影里，他在默默發抖，但是，他終於還是必須開口：“我對他說，我知道他的女兒在哪裏，如果他不提前動手，我一定會殺了他女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在許非心裏，他的女兒是他唯一的軟肋，你在人群里找到了他的女兒，和那些所謂大人物一樣，藉此威脅他，難怪他會發狂呢。”

“果然！！！果然！！你這個長着天使翅膀的小惡魔！你果然知道小雪最愛你，只愛你，為了報復，為了傷害她，你最終選擇死在她的面前呢。哈哈哈哈！！有趣，有趣！！！最愛的人死在自己面前，足以殺掉任何一個想要生存下去的靈魂！小雪，他親手殺了我們的靈魂！畢竟他品嘗了那樣的痛苦，卻非要把這份痛苦留給你呢小雪！他是多麼恨你呀。”

她又將刀刃遞到了王雪身前：“來吧，動手吧，這就是最後一隻凶獸。”

王雪卻沒有接過她手中的刀，而用一種極其陌生的目光注視着她，而她在這樣的目光之下，心中居然也有几絲害怕，她不安的收起了刀刃，勉強露出一絲微笑：“小雪不想自己動手啊？那我來吧，反正，我就是你。”

王雪心中已經有了幾分瞭然，她站起身來，看着這個腦洞世界上存在的另外一個自己，慢慢說：“我來到這個世界，只為救回他，你怎麼會想要我親手殺他呢？”

另一個王雪揚起紅唇，她好像知道王雪一定會問出這個問題，所以她回答的極快：“殺死凶獸，你可以換一個願望，這個願望你拿去做什麼都行！你想成為億萬富翁，你想成為世界霸主，你想....讓徐睿復生，哪怕想讓你願望里更純粹更乾淨的那個天使徐睿活在你的世界，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現在動手！快，殺了他！！”

長久以來的願望近在眼前，好像馬上可以品嘗最終的勝利的果實了，這個女人似乎完全無法掩飾自己的慾望，她看着少年的眼睛，既充滿憎恨，又滿是迫不及待。

而徐睿好像根本不在乎這些事情，所有的事實真相繞於身前。他似乎不在乎自己馬上身死。他似乎不在乎自己曾經死去過，卻馬上又要死一次了。

他垂着眸，靜靜看着自己潔白的雙手。這雙手從未沾染上血跡，這雙手唯一染上的血，是他自己和王雪的血液。這雙手唯一傷害過的東西，是他自己和王雪的人生。

而那個由慾望和憎恨化成的女人，朝着徐睿慢慢走近，染血的刀刃照耀着王雪的眼睛。

或許是刀刃的光太過明亮，讓王雪終於慢慢開口：“哇，億萬富翁，世界霸主？聽起來確實真的很不錯。那時的我，應該可以擁有全世界所有的美少年吧？”

“當然了！小雪！這樣姿色的男人雖然少見，卻並不是完全找不到，真到了實現願望的那一天，你可以擁有這世界上所有你最想要擁有的東西！何況....這個人身體和心都已經爛透了，就算把他帶回現實，在那樣抑鬱的環境下，他又能活多久？小雪，你早就知道你做不了救世主了。”

“放棄是為了拿到更多，失去是為了更快找回，這只是暫時的告別，小雪，我們快動手吧！”

確實，王雪早就知道自己做不了救世主，也不是他的救世主了。

徐睿從來不是她所想像的那麼純凈無瑕，事實上，他一直在利用她，他以她為籌碼，一直威脅她的父親。在他自己的死亡中，他也扮演了某一個角色，他也是導致他自己死亡的元兇。而到了最後時刻，他更是以自己的生命為籌碼死在了王雪面前，也毀掉了未曾察覺自己已經愛上他的王雪的人生。

他好像確實能符合最後那一隻凶獸的設定。

她在心裏面也知道了最後一隻凶獸到底是誰。

王雪慢慢下定了決心。她對着另一個紅唇妖嬈的自己，露出了一絲笑：“他是我帶回這個世界的，我才是他最後的債主，要殺他，我要親自動手。把刀給我。”

她取回那邊刀，自己走向徐睿，然後側身坐在了徐睿身前。歪着頭看着這個在光影明暗中一言不發的少年。

她一手摸着他的頭，另一手刀刃的輝光映照着他的容顏。

“小睿，其實我都知道了。你一直在利用我。你所有的親人都已經不在了。你爸爸被殺是為了你，你媽媽自殺也是為了你。你早就不想活了，復仇是你活下去的唯一動力。不過，在尋找真相的過程中，你也發現自己力量薄弱，智商有限。實在無力報仇。於是....最後時刻，當你發現自己可能會被殺掉的時刻，你只找了這麼一個報復的辦法。你先是刺激我爸爸，讓他下定決心，然後，買了去往我身邊的火車票。”

她淺淺笑了一下：“當時的你知道你自己已經活不成了，所以你以死報復我的爸爸，你要用自己所擁有的最後的東西，你的生命。去親手毀了他的女兒，毀了他最珍視的寶物，毀了我。”

“可是小睿，我做錯了什麼呢？”

她用指尖輕輕摸了摸少年的頭髮，髮絲柔滑，在她指間飄散而下。

“我只是喜歡你，我只是沒有發現自己喜歡你，我又做錯什麼呢？”

她的另一隻手已經拿起了那把利刃，利刃寒光照耀着少年碧玉一樣的容顏，而她也在利刃的倒影之下，看到身後的另一個自己，那人的唇畔全是得意的微笑。

她輕輕在少年發頂印下一吻，手間利刃也毫無阻礙穿透一人胸膛。

“小雪！！！！！”

待到徐睿真的發現自己身邊發生了什麼，他幾乎無法停止自己的喊叫。

王雪手中的利刃穿透的，是她自己的胸口。

那個女人無法置信的前行幾步，想要摸一摸王雪的臉龐，她胸口也一樣出現了那個巨大的創口，血液一樣滴落而下，她的表情，既瘋魔，又執着：“王雪....我不明白，明明近在眼前了，明明近在眼前了！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我就是你，你殺了自己，就是殺了我們！你難道不明白嗎？”

她們身上的傷口巨大，身上溢出的鮮血正慢慢帶走她們的生機。

王雪感覺到痛，真的很痛，原來胸口上有刀，是這樣的痛。原來徐睿承受過這樣的痛，那麼，誰又能在她面前，讓這個少年再身受一次這樣的痛？！

未名湖畔，他曾身中整整16刀。不會有人曾比他更痛，不會有人比他更值得被同情，更值得被原諒，更值得被理解，更值得被愛。

她卻還是努力撐着自己的身體，慢慢回答她：“我明白，我要死了。但我更加明白的事情是，他不是我心中的凶獸。即使他利用我，即使他根本就不是我想像的那樣，即使他根本不愛我。我從來沒有恨過他。”

“我心裏真正恨的人，是我自己啊。十七年的陪伴相守，我卻從沒有明白他，也從沒有向他走近過一步，而到了最後一年，他承受了那麼多，他其實無數次向我求助了，無論是沉默、是思量、是一次又一次猶豫，還是一次又一次想要表達，他是假的沒有說出口，但我是真的裝作不知道。”

“在他死掉之後的四年，我最憎恨的人，一直就只有那個一直一直，對他的痛苦深淵視而不見的我自己。我才是最後一隻凶獸。”

“他最後選擇死亡，我們哪一個人沒有責任？我們這裏的所有人，都是壓垮他的稻草，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害他死去的元兇。只不過在其中....我最恨我自己。”

她終於受不了傷口劇痛，倒在了地上。

她一直看着穹頂之處，但有雙冰冷的雙手把她抱了起來，那張冰冷的臉上全是瘋狂的眼淚，他大喊：“小雪，不要！小雪....”

“小雪，我現在好痛，我真的太痛了，小雪，四年前的那十六刀....其實一點都不痛的....但是為什麼，我現在覺得這麼痛？”

她輕輕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徐睿明月一樣的臉龐，替他拂去了臉上不斷掉下的眼淚。

“小睿，抱歉了，其實我不想用這樣的方式告別的，但我沒得選了。我相信四年前，你大概也猶豫過要不要那樣和我告別，不過，那時你也沒得選。”

“我們的關係真的就像一個永無止境的循環。不過不要緊，利用也好，傷害也好，你拿我當砝碼也好，你只想着報復也好，什麼都好。我不恨你。畢竟我一刻都沒有忘記，我來到這個世界，只是為了找回你啊。”

流失的血液帶走了她的生機，後來，她吐出來的話，連自己都快要聽不清了：“不過....小睿，如果我們還有機會回到現實，不要再來找我了。我不想再見到你。欠你的我已經還清了，我為我的錯誤已經付出了代價。我們既已兩清，我就不想再見到你了，也不想再繼續愛你了。”

這就是最後一句話了。

又有聲音從穹頂之上傳過來：“恭喜王雪女士殺光場上凶獸！現在，她將有機會去實現一個她自己的願望！來，我們為她鼓掌！為她祝福！祝她終能達成所願！”

啪啪啪啪啪啪啪，是禮炮聲響起。無數禮炮、煙花齊齊盛開，響徹這個空間。

她微微側臉看了一眼，只看到一個巨大的深紅色的橫幅從穹頂最高出落下，上面寫的是：“恭喜腦洞世界第53462位訪客——王雪女士找出凶獸，得到實現願望的機會！”

她的眼睛卻已經模糊了，感覺到自己的生命不斷消失的她，已經疲憊的不行的她，終於如願沉入那片永恆的靜默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