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荒蕪之中的真實
其實王雪之前甚至有些逃避去了解真相。因為越了解，越發現前方道路深不見底，越了解，越發現自己的無力。
但是真相已經在這裏了。
這個巨大的腦洞世界已經好好包裹好了這個真相，這個世界就像一個巨大的莫測的盒子，已經被五彩花紙層層包裹，只等她去剝開外面一層又一層的紙花，每一層都能讓她看到什麼別的東西，每一層都讓她接近真實一點點，可越接近，她越膽怯。
她明明知道確實和自己的父親有關，這個世界無數次提醒她了，可她還是無數次想要逃避。想換點更輕鬆的方式，想恨更容易去恨的對象。
但現在已經逃不掉了。
因為真相已經在這裏了。
徐睿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但他睡得似乎並不安穩，他眉頭輕蹙，應該是做了什麼噩夢，時不時就要動一下。
知道他現下身體應該不太舒服，也明白他睡着不易，王雪輕輕吻了吻他的眉心，感受着他皮膚傳來的沁涼之意，然後拿錦被仔細裹了他。
方才默默出了門。
她腦子一片空白，可腿卻一步未停，她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走到天光都大亮了，當朝陽的暈紅恍惚射進她的眸子的時候，她才發現她已經走到這扇熟悉的門前。
深紅色的大門去年過年時又用新漆漆了一遍，所以閃閃發光，門口石柱上雕着複雜的花，本來，這個高檔小區追求古典樸素，所以最初門口石柱是沒有任何花紋的，但是父親執着，總說回家的時候會覺得空落落的，所以非要執意雕上龍鳳花紋。現下，龍紋已經因為時代久遠，風吹雨打而有些髒了，但鳳紋因有一角廊架遮掩所以光亮如新。
父親對萬事萬事都非常苛刻，在王雪剛出生那年，他新官上任，正值春風得意之時，他就總對周邊的人說：“我女兒叫王雪，雪，就取它一塵不染之意，她一定是我的驕傲。”
後來，王雪果真一直是他的驕傲，一路走來從沒叫別人操半點心，費半點力。她是永遠的第一名。
直到徐睿死去的那一天，她才像星星墜落，墮入了永恆的叛逆期。
她從口袋裏摸索出那把鑰匙，然後打開了那扇門。
她本想就在大廳沙發上坐一會，等父母起床了，和他們好好聊一聊，但剛剛走進客廳坐到沙發上，卻發現書房裏傳來談話的聲音。
她輕手輕腳的走近，因為書房門微微敞開，門內的談話聲是以一絲不那傳入她的耳畔。
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你女兒呆在那混小子身邊已經幾個星期了，你不知道？”
然後父親輕輕嘆氣：“我知道。”
“那個死人畢竟手裏頭有我們的證據....他雖然死了，但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怎麼，王安墨，王大才子，你這小子是想讓女兒施展美人計，去拿到那個證據嗎？”
“別提小雪！！”王安墨怒斥道，但他說完也覺得有幾分不妥，又說：“小雪什麼也不知道。估計她被那小子矇騙了，但是....不能是我出面，估計那小子也察覺到什麼，所以我不能打草驚蛇。”
“還打草驚蛇！王書記，有件事情我一直沒對你說，但是....那個死鬼在被殺之前，我可看見他往他兒子手上遞了什麼東西。那肯定就是證據！說實話，這把刀都懸在咱們頭頂了，你還想着打不打驚蛇這件事情，稍微處理不慎，就是萬劫不復，你倒好，還把自己女兒扯進來，嫌命不夠大？你我都明白，咱們混到今天這個位置，有多麼不容易！！！”
她父親明顯一震：“真有證據...”
他默默嘆息了一聲：“那這孩子....”
那個人替他回答了：“這個孩子，已經留不得了。”
他們的話語，句句刀鋒，字字血淚，每一個字都切入王雪的內心，將她靈魂都割的片片碎裂。
王雪躲在門后一直在發抖。她很想逃，但卻知道自己不能逃。
於是她反倒又上前了些許，隔着門縫去看書房裏的那個男人到底是誰。
因為門縫細小，她所能看的空間有限，但是那個男人恰好坐在她的目光所到之處。
只虛虛一個側影，卻叫她心頭又是一震，她小時候應該見過這個男人，如果沒有記錯，這個男人應該和徐睿的父親徐開祥一樣，是自己的父親的老友。
——那到底是為什麼呢？
她有時候以為自己支撐不住，有時候以為自己真的走不下去，但胸中總燃燒着一團火，不用細想她也知道這團火是什麼。
——是四年前少年的血液。
她躲在家裏面的一個角落裏不知道多久，一邊發著抖，一邊流淚。等到書房的聲音漸熄，又等到父親出了門不知道多久，她終於慢慢爬了出來。
她抖着手推開父親書房的門。然後快速翻找起來。
什麼都沒有。但是——她知道自己的父親一定不會什麼都不留，走到這一步的人們，就像徐睿爸爸一樣，他們每個人手中必定都會留着制衡對方的竅門，以免對方背叛自己。
那麼在哪裏？
又一轉念，她走向書房盡頭的密碼箱。
好像除了這裏，真的沒有哪裏了。
她第一次試圖輸入密碼，密碼箱就開了。密碼，是她的生日。父親的慣例一向如此。
她拚命翻找着這一沓文件，把文件翻得滿地都是，亂七八糟。
直到翻到最末一沓，她終於停下，細細查閱起來。
“小雪，你回來了？那麼——你現在在幹什麼？”
或許因為她看得太過用心，胸口太過震顫，沒有察覺到身後已經站了人，那個人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卻無比陰森。
王雪一下子回頭，拿着自己挑選出的幾張薄薄的紙，她默默擦了擦眼淚，然後緩緩站起來，面對着自己的父親。
“爸爸，您覺得我在做什麼？”
王安墨看着女兒手中的那幾頁紙，紙張薄薄，卻完全能掐住他的命門，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小雪！你也太不懂事了，把那些東西給我放下！”
王雪目光隱痛，依然含着淚水，但越被父親吼叫，她的眼神就愈加平靜。
“爸爸，這是為什麼？你為什麼這麼做？”
“小孩子知道什麼！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麼辛苦！我做着一切還不是為了你和你媽媽，為了你媽媽能夠過上貴婦的生活，為了你能更好的讀書？你怎麼能不體諒我，還用這個態度對我呢？”
王安墨面對着自己的女兒，實在是恨鐵不成鋼，他轉換了語氣，又試圖再勸：“我早就知道你是被徐睿蒙蔽了！這幾周，你一直在他那！他私下裏已經打給我幾次電話了，你知道他都說了些什麼嗎？.....不管怎麼樣，小雪，你不要被他蒙蔽了，你想過沒有，你這樣的女孩子住在別的男人家裏幾個星期，夜夜和他睡在一張床上，你不知道他說話有多難聽！你會讓其他人怎麼想！爸爸為了保護你....已經儘力了。”
王雪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氣大喊：“我不信你！我不信！”
王安墨卻打開了手機錄音，放給王雪聽了：
【叔叔，你以為我爸爸死了，就再也沒人能說話了嗎？你以為把活人變成死人，就能把真相掩埋嗎？】
【徐睿，你爸爸的事情我也很抱歉，但是....你不必把錯誤歸結到我的身上吧？你爸爸是自殺。】
【到底爸爸是不是自殺，我想您的心裏最有數了吧。並且，我的心裏早就有答案了。我的餘生只為了報復。】
【報復什麼？】
【小雪一直沒回家吧，我都好奇你們做家長的怎麼一點都不擔心？你猜猜，她在哪裏？】
【徐睿！你怎麼能把小雪牽扯到這件事情裏面？】
【她每晚和我睡一張床，已經好幾天了。你猜猜我手機里錄下的到底是些什麼照片？勸您稍安勿躁，對着我好好說話，不然，照片傳出去，毀掉的是誰呢？】
徐睿的聲音在王雪爸爸的電話里傳達出來，帶着絲絲沙啞，是王雪完全不熟悉的黑暗。
但那確實是徐睿。
她的眼淚又掉下來，她既不可置信，又知道這是真的。
王安墨見女兒信了，他急急跑過來，扶着女兒肩膀，也掉下眼淚：“小雪！我不過是為了保護你而已，我不過是為了保護你而已....你是那麼小的一個小女孩，你那麼無辜，那麼脆弱，一直以來，我一直想保護你，想這個世界不要傷你分毫....小雪，不要再被那個騙子蒙蔽了，回家吧。”
王雪被爸爸抱着，這是十幾年來，父親給她的第一個擁抱，懷抱溫暖，卻讓她周身泛起冷意。
她默默退了一步。
又退了一步，她對着爸爸熟悉又陌生的容顏，輕輕搖了搖頭：“爸爸，你不是為了保護我。你不是為了保護我才牽扯進這樣的事情裏面的。你不是為了我，你只是為了你自己。”
“一直以來，你忙着工作，忙着應酬，一直忽視我，但我沒懷疑過你是不是愛我，但現在我明白了，你只不過更愛你自己而已。”
“就像徐睿給你打這樣的電話，你的第一反應是掩蓋這件事情，你不是為了我好，你是為了你自己，因為如果讓別人知道王書記的女兒是這麼不堪的話，會讓你仕途受到影響，會讓你覺得丟臉。”
“你如果真的愛我的話，四年前，你絕對不會那麼選。”
王安墨見到女兒的表情越來越陌生和冰冷，他覺得勢頭不對，正想按着女兒的肩頭辯駁，但不可置信的是，王雪手中寒光一閃，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手中竟緊緊握着一把刀。
她永遠只站在真相這一邊。如果真相需要刀尖來換，也無所謂。
他不可置信的大喊：“小雪！你到底要幹什麼！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四年前，你到底說什麼四年前？”
王雪握着刀，瘋魔之中卻微微一笑：“對我來說是四年前，對你來說卻是幾個月之後了。不過算了。我已經知道了這個世界真正的答案。”
她抓緊了手中的刀刃，退了又退，知道身體抵在窗戶之前，然後快速開窗，飛速的跳到小花園裏，映着風，踩着影子，她從來沒有跑的這麼快過，把所有事情狠狠扔到身後。
他的父親在背後大喊：“王雪！你會後悔的！”
會後悔嗎？大概會吧。她在心裏靜靜想着。居然又自嘲一笑。
.......
她又回到了那個小區。
但徐睿不在家裏，但門是開的。
不知道為什麼，她心念一動，立馬向頂樓跑去。
徐睿果然站在那裏，他正撐着欄杆，怔怔看着下面，聽到天台門開了，他慢慢回頭，沖她望了一望。
看見是王雪，他的唇畔扯出一個笑：“小雪，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已經死過一次了。未名湖畔，整整十六刀。好痛哦。這個夢太真實了，真實到我現在....”
他的眼睛閃動着天光雲影，既美麗又純粹。
王雪走近了幾步，卻不往前面走了，她將手中緊緊握着的紙片，對着他揚了一下。
“小睿....這是你要的東西吧。”
徐睿輕輕掃了一眼，他看清楚了，卻又搖了搖頭：“我要的不是這個。我要證據有什麼用？——我現在如此弱小，我只要拿到這個證據，立馬會死。”
他用自己修長的手指指了指地上，向她指了好幾個窗戶：“那裏面可都藏着監視我的人呢。如果他們知道我掌握了證據，我活不到明天的早上。小雪，謝謝你爸爸的仁慈，能讓我一直活下去。所以小雪，我只需要你愛我就可以了。”
原來是這樣！
他剛剛開口，王雪瞬間明白了所有，她一直後退，一直後退。
原來他要的並不是真相和證據！他要的只是報復！他要的...只是報復。
他完全早已放棄他自己了，他知道自己已經無能為力，所以他一次又一次的試探，甚至刺激自己的父親，他只為報復而已！
而自己，更是他報復的一個籌碼！
四年之前...未名湖畔.....
原來是這樣嗎？？